L先生是早上7点多被一阵窸窸窣窣声吵醒的——那是妻子起床、更衣等一系列动作的噪音,他不用睁眼也知道。卫生间连续发出了一分钟的流水声,他知道那是妻子在洗漱。厨房的灶台滋滋啦啦地响,他知道那是妻子在摊煎饼,因为着急又一次不小心多加了油。他刚想提醒她少加一点油,这样油不会飞溅出来,对身体也好,转念又想起他自己已经重复过很多次了,要是再重复她肯定会嫌他烦的。

他叹了一口气,重新躺下。妻子已经快速吞咽完煎饼,吸了一口咖啡。门厅发出一阵叮叮当当声,紧接着是一声巨大的“砰”。他知道那是妻子拿钥匙出门上班了,她的脚步声在走廊里回响着,匆忙得留不下一句早安。

L先生闭上眼,试图重新回到梦乡。可惜他睡眠品质并不好,一旦被吵醒就无法再次入睡,更何况,孩子上学的声音也像妻子那样又将他吵醒了一次。有时他服用一些药物助眠,平日里也避免咖啡或茶,但依然拯救不了他那个被思绪填满的大脑。早晨再睡一会儿的计划失败后,他干脆起身洗漱。卫生间的牙膏被匆忙的妻子挤得歪歪扭扭,盖子也没扣好。看着那排正打算从墙壁爬到牙膏的蚂蚁,他拧紧了牙膏,又仔细研究了墙壁,一寸一寸地监视着,最终在镜子和瓷砖的接缝处发现了一个小小的洞口。他把蚂蚁药放在洞口前,之后的事情便不再管。

观察蚂蚁的踪迹花费了不少时间。他在临近中午时伸了个懒腰,从书架上拿了一本《西西弗神话》,接着昨天没有看完的部分看。他喜欢思考阿尔贝·加缪的观点,也热爱研究哲学。在他无意义的生活中,哲学帮他找到一个存在于脑海中的净土,那里没有生活发出的窸窸窣窣的吵闹声,唯有一份难得的宁静。他依靠着伟大的哲学,才能与无意义的生活共存下去。他曾经用父母、妻子、孩子的幸福当作最高的意义,妄图消解生活的无意义,然而最终依旧在每个早晨,听见妻子由匆忙离开的脚步拼凑出的早安,她留下他在一个在空荡的家中与他那个看不见的敌人斗争。最终,他终于发现他最好的法宝在书架上,他沉浸在其中,感知着人类在与无意义的斗争中创造出的意义。

他也幻想过自己留下一些足迹,来创造一些意义。他梦想着在某个夕阳下拥有一片田地,日夜农耕,用农作物的生长来计算着人生剩余的日子,忘掉自己为妻子辞去工作后的迷茫和不快,就这样用田园的蓬勃生长来证明自己的存在。然而他也知道妻子所在的城市里是容忍不这样亏本的农田,混凝土森林里充满着快速转动的齿轮,而非慢慢行走的牛羊。因此,他的梦想也只是梦想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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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思绪中吃完了午饭,又在思绪中度过了一个寂静的下午。晚上7点,一阵匆匆的脚步又传来。他不用从书中抬头也知道,那是妻子下班回来,顺便接了孩子放学。她来不及说一句“我回来了,亲爱的”便走向厨房,急急忙忙地拧开灶台的按钮。灶台的焰火窜起来,房间内的孩子喊了一声妈妈,她又急急忙忙冲向房间,提醒他不能再打游戏了,要学习,要整理房间……再回到灶台,一边和孩子隔空喊话,一边又心不在焉地多倒了油。

他抬头想提醒妻子,油多了对身体不好。两人的目光在空中迎来了一天内的第一次交汇。妻子的脸色并不好看,他明白她已经知道了他想要说什么,并且对他的唠叨并不满意,于是他还是闭上了嘴,叹了口气,决定当个透明人,然而他知道他只是透明,不是不存在的,于是他的视线又落回到那本《西西弗神话》上。

晚上8点,一家人共进晚餐。妻子说着办公室里的麻烦和趣事,孩子说着学校里的朋友和老师。他想了想,决定告诉他们今天他在家中把蚂蚁除掉了。不过比起那些有意思的人,蚂蚁显得微不足道,被他们忽略后他又想不出该如何发言了,只好想着《西西弗神话》来避免着自己内心的尴尬。

晚上9点,孩子先洗澡睡觉。然后是妻子。他排在最后,洗完澡后替所有人关掉热水器,回到床上时,妻子和孩子都已经熟睡。他们都太累了。他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拥有睡眠问题的他终于在几个小时之后,幻想着辞职前的生活,幻想着他那片农田,幻想着那本《西西弗神话》睡着了。

梦里,他和妻子一起共进早餐,接送孩子放学,同时存在在这个家中。

第二天的太阳照常升起,又是新一天的窸窸窣窣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