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最近时常梦到蛇。一条后背金黄而腹部米白的蛇,只有颈部宽大扁平,其他部位纤细。那双蛇瞳却是幽深的碧绿色,宛如一潭盈盈的池水,含着莫名的哀婉姿态。其中竖曈默默地看着我,在朦胧的绿色中尖刻得像一柄利剑,刺得梦中的我心神激荡。不知何故,我没有害怕地后退,而是大踏步向前试图在一片混沌中,离那条蛇更靠近一点。但那条蛇毫无留恋地扭头滑走了,余下一片茫然的梦境。

梦至此戛然而止。实在短暂的梦境,我清醒时却已天光大亮,且我精神照常,并无任何做了怪梦之后的疲劳。第一次梦见这条蛇时,我还能尽快将它抛到九霄云外,可久而久之,那绿碧玺般的眸子就深深地刻在我的脑海里,填满眨眼之间的黑暗,和转眼之间的空茫。这种被毒蛇注视着的感觉却不令我毛骨悚然,反而隐约觉得熟悉。抱着这样怪异的感觉,我在搜索引擎上慢慢敲下“梦见蛇的意思”几个字。

蛇逃走,是金钱损失;打死蛇,是大吉之兆;被一群蛇包围,是遭人嫉妒;抓住一条蛇,是……呃,不宜多言。总之,每一条解析都对不上我的梦境。这条蛇依然毫无规律地不定时出现,并且随着时间推移,越来越频繁,以至于蛇瞳里浓稠的哀伤似乎也感染了我,令我不得不寻求外界的介入。

在网上攻略的介绍下,我来到了某座深山老林里的寺庙。茂密的野草簇拥着通往寺庙的石阶,不时有虫蚁在摇晃的长叶之间窜动,发出细微的嗡鸣声。我不适地往下拉了拉裤腿,“蛇虫鼠蚁”四个字跳进我的脑海。过于频繁地梦见蛇,使得我将一切所见所闻都与蛇联系起来。我抬起头望向山顶方向若隐若现的恢弘重檐,暗自希望一切都可以在今天得到解决。我下意识地想远离不受控制的思想和不由自主的情绪,我总觉得,蛇梦带来的熟悉和悲伤的感觉,并不属于我。

石阶尽头,一座古老的寺庙矗立在山巅,铜红的大门隐约反射着阳光。我拍拍裤腿,皱着眉抬起手敲门。数次后,沉重的门扉缓缓裂开细缝,一个小沙弥挤出脑袋道:“你来错时间了,今天大师不见外人,如果真的急需要,就去后面的大树看一看吧。”不待我说话,门又静悄悄地阖上了,仿佛一阵风收走了刚才的片刻交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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寺庙后招摇的树影又在不知停歇地晃,与连绵的野草蔓延出看不见尽头的绿色。这抹绿令我心惊胆跳,因为它像极了那双只在梦里出现的蛇瞳,且使得鲜红色的寺庙像危险的咝咝吐信。同样的不受我操控的感觉,反过来操纵着我按照小沙弥的话去做,甚至不留给我埋怨寺庙不负责任的机会。

高的树枝挂着褪色的红绸,矮的树枝吊着残破的木牌,都是供香客许愿的,而我并没有得到祈求蛇梦离开的资格。阳光穿透密密的枝叶,而地面盘根错节的树根在这些跳跃的光斑里扭曲着,如同一条条蜷曲静卧的蛇。我一时僵在原地,面前粗大树根的曲线和梦中反复出现的蛇身何其相似,甚至在树影的晃动间,仿佛听见了梦中蛇鳞摩挲地面的沙沙声。熟悉又令人心悸。

电光石火间,我想起了什么。

也是这样树影摇曳光影璀璨的下午,稚嫩的我牵着妈妈的手站在消防车边,几名穿着亮橘色制服的消防员围在枝叶繁茂的大树边。已经褪色的记忆慢慢流转起来,我记得小区装修前总是有很多大蜥蜴出没,或伪装成树根躲在树荫下乘凉,或笨拙地爬过水泥筑的沟渠,我们总习惯叫他们“四脚蛇”。

一阵窸窣响动,我胆小地缩着脖子,不敢看那条浑身布满鳞片的可怖生物,却又克制不住地用余光偷瞄四脚蛇挣扎的样子。牵着我的手的妈妈,笑着安抚我:“别害怕,以前四脚蛇都是用来吃的,我小时候吃的四脚蛇羹肉质特别细嫩,味道可鲜美了呢。”我却在这个扭曲的角度,撞上了四脚蛇的双眼,那双碧绿色的眼睛盛满了祈求,尖利的漆黑竖瞳却依旧闪着冷血凌厉的光芒。

消防员终于擒住了那条四脚蛇,滑稽地把它高高举起来向四周居民点头示意,故意做谐星相,引得不少孩子咯咯直笑。四脚蛇被送进消防车的前一刻,一个中年人拦住了消防员,几张票子在四脚蛇尾巴的遮挡下递了过去。消防员点点头,从车里掏出一个黑色塑料袋,被捆住的四脚蛇轻松地落进去。而尚且矮小且紧挨着消防车的我,不止目睹了这场交易,自然也看见了那双仓皇求救的眼睛。眼前的画面随着远去的消防车摇晃,我却觉得自己像被定住了一般,只能任由那双眼睛一点点地侵占我的脑海。

跨越近十年的回忆,即使再熟悉,也总蒙着一层令人不安的模糊。我再不敢孤身待在寺庙,即刻启程回家。当晚,我再次梦见了那条金背白腹的蛇,只是这次,我毫不费劲地靠近它。

依旧是那双碧绿的眸,只是这一次,它不再像潭水般幽深,反而化作一面平静的镜子,静静地映出我身影。那身影笼罩在浓稠的黑暗里,一点点地拉长,变得纤细而笔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