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南京冬天的晚街上,寒风织成围巾钻进衣领,浸入每根汗毛里。我走在这样的风里,鼻头红彤彤地冻着。

但我一点也不冷。

我的手臂被一只穿着黑色羽绒服的胳膊肘夹着,冰凉的十指与一只肉肉的、暖暖的大手相交,被他紧紧握着,暖着。

被包围在这样的暖意里,在这条无边无际的步行街上走着,我的心从内而外被填满,暖意溢出血液,流至全身。

看向父亲的侧颜,我想,我能这样与他走到永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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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以前可不是这样的。想当年,我可是畏惧与厌烦我的这位父亲。

对父亲的恐惧来自童年。小时候的我很好动,很调皮,也作为孩童有着无数的不懂事。印象最深刻的,是有一次我与妹妹对外婆说了些什么不尊敬的话,害得外婆伤心了。父亲得知后火冒三丈,立马吼我们去面壁挨打。手掌心上落下一个个巴掌,我们被打得痛哭流涕,不停哭喊着:“对不起婆婆,我们再也不敢了!对不起爸爸,我们再也不敢了!” 我早已忘了那件事是如何结束的,我只记得在那个夜晚,我觉得整个世界都是他将我关进的小黑屋,他像黑暗一样压抑着,窒息着我。黑暗无处不在,我无处可逃。

然而在写出这段文字的如今,我代入了父亲那时的角色。一边是他深爱的两个宝贝女儿,一边是她们稍微歪长了的枝丫。他举起手,以巴掌纠正歪曲的枝头,用手指铲除幼苗所沾上的杂草。

她们在哭,哭得很伤心。她们因害怕而哭,因害怕自己而哭。可他知道自己不能停手,刻在骨子里的中式教育告诉他:这是将幼苗修直的过程。

于是每一个落在女儿手上的巴掌都是他心上火辣辣的烙印,每一滴女儿所落下的泪都是绞痛的血液,从他哭泣的心口流出。

多么痛的爱啊,多么恶的善啊。

对父亲的厌烦来源于青年期。父亲在中国大陆工作,疫情前的时候差不多每个月来看我们一次。可当时的我却总在父亲到来时问妈妈:“爸爸什么时候走啊?”

对当时的我来说,父亲的到来不是爱的到来,而是痛苦的降临。其实主要也是因为当时处于叛逆期,许多所作所为都是别扭幼稚的,所以父亲一来,我的一言一行都得变得小心翼翼,生怕擦燃了他那盒点不完的火柴。

在经常挨骂以外,我最厌倦和害怕的是他每次回国前的家庭聚会。与其说家庭聚会,不如说是他的瑕疵总结大会。在平均四至五小时的口水里,他将所有这趟所观察到的我和妹妹的行为与思想上的错误指出来,并且:一、大骂特骂;二、关小黑屋;三、让我们道歉;四、继续骂。

记得当时每次听到父亲在客厅宣布“家庭会议”,我都会逃到厕所蹲上,蹲得越久越好,直到被吼着加入那场没完没了的折磨。

但现在看着我所写的这段经历,我的心里只剩下感激。

他所有口水所激出的泪水,他所有黑屋所刻进骨子里的教训,都将我这只苗头上的粗糙瑕疵清理掉了。虽然他使用的是钢丝球,并用泪水冲洗,但这股精华滋润了幼苗的生长,让她艰难地截掉了杂枝,向阳而生。

他的那每次会议是多么珍贵的教育结晶啊。在我的一生中,在这偌大的世上,还有谁能像他那样,如此赤裸与直接地刨开我的内心,指出我未曾留意的过错?他扒开我心里面所被世界掺杂的污渍,细心地一个个挑出每一根青春在我心上长出的刺。

而我这枝玫瑰却一直怕着、恨着这位最尽心的园丁。

童年的阴影原来可以如此在瞬间溶解。

所有泪水所淤积的惧怕都在一念之间瓦解,黑暗的小黑屋中曙光乍泄,照在了所在马桶盖上哭泣的那个孩童。

她不再哭了,她擦干了眼泪。

被打的手心还麻麻的,曙光落在上面,抚摸着她皮下内心的伤口。

她将手心中的光芒攥紧,放在胸前的心口上。

她笑了。

她站起身,走向门前。

原来那扇心门是由内而外锁的,是她自己将自己锁在了恨意的黑暗中。

她将门打开了。

透过外界的强光,她看清了守在门外的身影。

父亲就站在门外,父亲一直都在门外。

她扑向了那位伫立的守卫。

那个孩童与如今的我重叠,在呼啸的大风中,我将手里的大手握紧了些。

父亲看向我,对我笑了笑,将我的手放到他的胸口,把我握得更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