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小学时住的房子,外面曾是一片茂密的森林。还记得我当时总会趴在矮凳子上注视着它,看飞鸟去了又回。年少的我一直有一个困惑:它是什么时候长起来的?科学杂志说,一棵树的长成至少需要十年,那它岂不是在我出生之前就开始生长了,或者有没有可能是从宇宙诞生之时?那它在长成之前,这里是什么样的呢?我从没见过它以森林之外的模样,自然也想象不出这块地还能是什么样貌,好像它本来就应该是这样的。无论怎么说,我都一直非常敬佩那片树林,它长成这样可是花了至少十年!
十年过去了,那片树林早就倒塌成平地,又在机械地灌溉养出摩登的建筑。好多年了,想必现在那里的孩子也把它视为理所当然了。
这期间的我也在不停生长,仿佛给自己下了一些定义,像树干渐渐成型一样。慢慢地,我写出一个个标签来形容自己,以便我和他人了解。但我偶尔又会做出什么非常破格的决定,比如——报名参军。而这个决定随之而来的后果,便是要求我拆解我已知的自我,创造一个新的自我,就像那片土地。比如,参军这个目标对于一个懒惰,且四肢大多数时间是沉睡着的人来说,简直是饭后谈天的笑话。但我总是想尝试一下,万一我可以呢?
为了激励自己,我在课室的桌上架了一张明信片,上面是谢丽尔·斯特雷德《走出荒野》中的一段话:“我偶尔会穿过野草肥沃的草原,茂密的野草和枝叶蓊郁的大树于我都是一颗颗定心丸,因为它们预示着生命和水源,也向我暗示:我也能如此茁壮地生长下去。”课桌有些老旧,面上的塑料坑坑洼洼,像个地貌似得。我每次趴在桌上休息时,就想象我呼出的气成了一朵朵云,灌溉着一小片土地。等我休息够了从桌上起身时,便是一个世界在苏醒。
我抱着试一试的心态开始健身、攀岩、跑步。新奇得像一个原始人一样活动四肢,从爬行,到直立,再到奔跑。直到我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像那片森林慢慢变化,才意识到我从未想象过自己拥有的其他可能性。有什么东西在我第一次踏进攀岩馆的门槛时碎掉了。是标签吗?还是框架本身?
树的岁月是一轮轮年轮构成的。我在第N次攀岩后,惊奇地发现电脑的指纹识别都不认识我了:坚硬的石头磨去了我手指上的年轮,许我重新开始的权利。新的我以茧的模样融进手掌,以疤的模样刻在手肘和膝盖,成为我一个个新的名字。
前天老师让我们写作文,其中的一道题是“改变永远是令人恐惧的吗?”我知道,改变从不是可怕的那个,可怕的是未知,以及对“如常”的威胁。我也许会一直哀悼那片树林,但总有人庆祝漂亮的大楼。重点是,我在一个框架里待得太久了,无法想象出框架之外的样貌。军队、体力仿佛是与我生活毫无相干的词汇,就像树林和建筑,可它们就是要融合了。结构的倒塌就是一念之间,走向一个新的框架可能需要另一个十年,但我无比兴奋。
很多年后,我也可以成为一种崭新的理所当然。有一天,当我再一次告诉别人我要参军时,她们会从头到脚看我一遍,不会惊讶地质疑,而是笑着说:“啊,难怪。”
我也能如此茁壮地生长下去。时间的河涌流过我,越过我的世界里所有的恐惧和心愿,而我也并非是静止的。我将奔跑、跳跃,远到边境的框架,然后用时间的斧子将它破碎。而到了边境外,我又会重新开始。框架是一面面巨大的镜子,映照着世界里面的景象。它不甘地裂开后,我才惊呼:原来世界不止如此。
又一次打破2.4公里跑步的个人纪录后,我喘着粗气在操场上走着。忽然,有一群鸟儿从旁边的林间飞出来,带着一阵微风拂过我黏腻的发丝。隐隐约约地,我觉得它是从儿时那片树林里飞出来的;从过去飞到如今,再穿过柔软的云,远出我的世界,到很远的将来。
生命每一个“当下”里,我总会觉得这就是句号了,殊不知它只是一个又一个的逗号。这次,逗号后面的是什么呢?我无比期待。我听过太多惊奇的逆袭故事,忘了我本来也可以如此的。原始人学会生火的时候,肯定也是这种感受:在恐惧和惊讶中,我有了摧毁和创造的能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