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月15日,新加坡华族文化中心上演了一场美轮美奂的南音表演——《璀璨的倒影》。这场演出由湘灵音乐社十余位年轻乐手策划与演出,不仅展示了福建南音这门“活化石”般古乐的当代表现力,也引发一个耐人寻味的问题:在今日的文化语境中,为什么仍有年轻人愿意投身南音的学习与传承?

《璀璨的倒影》是“琵琶声起”系列的第四场演出,该系列是湘灵音乐社自2021年发起的年度创演计划,由新一代传承人主导策划与演出。每一章演出均由青年乐手担纲,不仅体现他们对传统南音的掌握,也展现其在当代表达与跨界融合方面的探索。

本期《青春+》访问了参与本次演出的五位年轻人。他们分别来自新加坡、马来西亚、中国大陆和香港,拥有各异的专业背景,却因南音汇聚于同一个艺术空间,在共同的艺术实践中建立起深厚的情谊,把湘灵视作一个难得的精神归属。

杨琬贻说南音最打动她的,是合奏中的“同呼吸”的默契感。(萧紫薇摄)
杨琬贻说南音最打动她的,是合奏中的“同呼吸”的默契感。(萧紫薇摄)

跳出西方音乐框架

杨琬贻(34岁,小提琴老师)是最早加入湘灵的成员之一,自2012年起便开始学习南音三弦。作为一名西洋小提琴教师,她很快意识到南音与西方音乐之间迥异的逻辑与节奏:“南音的节奏是从慢到快,有一种循序渐进的流动感。整个过程让我感到非常平静和放松。”

她也特别提到南音器乐之间的合奏默契:“南音琵琶和三弦一直是同步演奏的,这种配合让我有一种与乐友同呼吸、彼此呼应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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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轻南音艺术家奏响传承之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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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音对话现代电音 湘灵展艺意大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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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前我们排演《君心》这部作品时,我才第一次真正了解王昭君的故事。那就像是给我打开了一个认识传统文化的窗口。”她补充道:“南音也让我跳出西方音乐的框架,重新审视我自己拉小提琴的方式——无论在乐句的处理、句法结构上都变得更清晰了。”

林思遥2017年以客座打击乐手身份参与《九歌·意象》演出,从此开启南音之路。(萧紫薇摄)
林思遥2017年以客座打击乐手身份参与《九歌·意象》演出,从此开启南音之路。(萧紫薇摄)

在新曲目中都有新发现

林思遥(35岁,媒体公司)是湘灵音乐社中资历较深的成员之一。他毕业于新加坡国立大学化学工程系,从小学起便活跃于学校的打击乐团。2017年,他受邀以客座乐手身份参与《九歌·意象》在中国泉州的演出,由此结识湘灵音乐社。没想到这一“帮忙”竟持续至今,在湘灵学习南音二弦已超过八年。

“刚开始其实完全听不懂南音,”他说:“但在排练与学习中,慢慢被它的节奏与气韵吸引。”如今,他已能独立演奏二弦,并持续学习中。平日每周前来一次向湘灵首席乐师谢锦祥学习,演出期间更是每周三次排练,至今仍坚持定期上课。

“南音有太多东西要学,每一首曲子都有自己的独特之处。”他举例道:“比如《走马》这一曲,就用了大量左手拨弦的技法,在其他曲子里几乎没有出现;还有像跳音技巧,也是在演奏中不断学习、不断精进的内容。我几乎在每一首新曲目中都有新发现。”

陈奕帆认为,南音演唱让她从“机械式”的练琴中静下来,并且找到了“发自内心”的声音。(萧紫薇摄)
陈奕帆认为,南音演唱让她从“机械式”的练琴中静下来,并且找到了“发自内心”的声音。(萧紫薇摄)

找到发自内心的舒适感

来自中国深圳的陈奕帆(21岁,学生)是湘灵音乐社较新的成员之一,目前就读于南洋艺术学院古筝专业。2022年她从学姐那里知道南音,并参加了湘灵在国家美术馆举办的工作坊。2023年她作为学员加入湘灵,师从首席乐师林明依学习南音演唱。

“二年级的时候,我的古筝老师跟我说要找到一种‘心静’的感觉,但我太燥了。她说只有先学会唱乐句,才能真正理解旋律的走向。”陈奕帆说:“我本身就很喜欢唱歌,南音的慢节奏带给我发自内心的舒适感,所以学习南音唱腔对我来说是非常自然的选择。”

陈奕帆平时喜欢阅读古诗词类书籍,因此对南音唱词中蕴含的文学意味尤感亲切。“作为歌者,你要诠释的不只是旋律,而是歌词背后的故事与情绪。那种表达方式让我觉得很舒服,就像是整个人浸泡在一种文化氛围中。”

看到南音在当代的可能性

沈丽心(27岁)来自马来西亚新山,毕业于国立台北艺术大学,是为数不多主修南音专业的“科班出身”者。她虽未曾在新加坡长期生活,却因湘灵音乐社与台湾国光剧团曾于2019年在台合作演出《费特儿》而对湘灵留下深刻印象。毕业后回到新山,她创办了自己的音乐学校,专注于特殊儿童的音乐教育。

沈丽心说,湘灵是一个能让南音呈现出新面貌的团体,他们把新马多元族群的文化背景融入到南音中,让它具有非常在地化的表现力。(湘灵音乐社提供)
沈丽心说,湘灵是一个能让南音呈现出新面貌的团体,他们把新马多元族群的文化背景融入到南音中,让它具有非常在地化的表现力。(湘灵音乐社提供)

2022年,她正式加入湘灵,每次排练或上课都需要当日来往两地。她持续向林明依学习南音唱腔,并师从首席乐师萧铭峰学习洞箫。

“湘灵让我看到南音在当代的可能性。”她说:“我觉得湘灵是一个能让南音呈现出新面貌的团体。他们把新马多元族群的文化背景融入到南音中,让它具有非常在地化的表现力。”她回忆,在台湾时也曾思考如何让传统音乐被更多人接受:“传统音乐并不是主流,观众门槛高,传播也有难度。湘灵的做法是,一方面坚持技艺的传统,另一方面引导团员透过创新方式与观众对话,这种平衡非常难得。”

她特别强调湘灵在“创新之前打底”的教学逻辑:“在这里,老师们会非常仔细地教你原始曲目的结构、气口和韵味,而不是一开始就让你跳进创作或改编。只有在你真正理解原来的曲子之后,再去谈创新,才不会失真,才知道每一个细节该怎么处理,湘灵在这方面非常用心。”

郑锦瑶说,南音的含蓄与细腻,让她看到自己宁静的另一面,也拓宽了她作为表演者的内在维度。(萧紫薇摄)
郑锦瑶说,南音的含蓄与细腻,让她看到自己宁静的另一面,也拓宽了她作为表演者的内在维度。(萧紫薇摄)

安静而含蓄的美感吸引她

郑锦瑶(29岁,剧场人)来自香港,毕业于新加坡跨文化戏剧学院,主修跨文化戏剧表演。这次她专程从香港飞来新加坡参加《璀璨的倒影》演出。

“三年级开始做毕业创作的时候我一直在想:我自己的文化根源是什么?我想从中国传统的声音出发,可能是京剧,可能是民间歌谣。而当时我的一位导师恰好是湘灵音乐社的长期合作者。”她说:“于是我走进天福宫,观看了一场非常传统的南音演出,瞬间就被那种安静而含蓄的美感吸引住了。”

“演奏者没有夸张表情,没有肢体动作,只是静静地唱、静静地弹,但却有种力量一直把我吸进去。那种朴素里带着某种质感,我觉得非常特别。”此后,她开始跟林明依学习南音演唱,也在萧铭峰的指导下学习南音琵琶。

郑锦瑶说,自己原以为南音的气质与自己的性格并不相符。“我本来是个很外放、大剌剌的人,不太会那样内敛地呈现自己。但每当我在唱南音,在舞台上时,反而能发现自己另外的一面。原来我也可以安静,也可以细腻。我特别喜爱已故社长丁马成所作的新南音曲目,那些写人生、写孤独的词,抚慰我很深。”

传承仍面临更深层次挑战

一群性格迥异、背景各异的年轻人,为何聚集在湘灵音乐社,学习一门古老的艺术,而且一学就是好几年?他们的回答出奇的一致:“这里有志同道合的人,就像一个大家庭一样有归属感。”

这份归属感背后,是湘灵音乐社在文化传承与人才培养上的长期耕耘。湘灵目前拥有四名全职首席乐师、四名兼职乐手、九名特约乐手及一名学员,成员多为十几岁至三十岁出头的年轻人。自2013年起,社团便启动“内部培养”机制,每年招收对南音有兴趣的新学员,由首席乐师一对一指导,采用“学徒—特约—主力”阶梯式路径进行系统训练。学员不仅要在天福宫、龟屿大伯公庙等传统场域磨炼基本功,也参与如《九歌·意象》《人生如幻》等跨界演出,逐步成长为能独当一面的新生代传承者。

在天福宫、龟屿大伯公庙等传统场域的演出,是学员磨练基本功的重要功课。(湘灵音乐社提供)
在天福宫、龟屿大伯公庙等传统场域的演出,是学员磨练基本功的重要功课。(湘灵音乐社提供)

“琵琶声起”系列正是这一机制的集中成果展现平台。湘灵执行总监王碧玉指出,在节奏快速、选择众多的当代社会,传统艺术的延续必须重视“代际接力”的策略。“我们不期待每位学员都成为职业演奏家,但希望他们在学习过程中能建立起对文化的认同,并在各自的人生轨迹中,让南音的种子继续发芽、生长。”

她介绍,在湘灵学习实行“年度签约制”,不仅免学费,每次排练与演出也提供交通补贴,力求让学员感受到作为演出者应有的尊重与照顾。除非中途退出,否则无须承担任何费用。“我们希望给年轻人一个温馨的学习环境,让他们能专注于艺术本身。”

湘灵也曾设想建立“南音学院”,试图构建更为完整的课程体系,吸引东南亚地区更多青年参与南音学习。但受限于经费与大环境,目前仍以小规模内训为主。即便如此,社团今年仍预期招收四至八名学员,为团队注入新鲜血液。

但真正的传承,仍面临更深层次的挑战。南音讲究“韵味”——不仅是音准和节奏,更是呼吸气口、吐字收音等内在情绪的综合表达。萧铭峰坦言:“这不是速成的东西。它只能靠时间、悟性,以及舞台经验慢慢积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