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恒”大概是我听过最美好的希望与谎言了。善良的大人总是用它哄着孩童入睡,喃喃着那换汤不换药的承诺:“某某与某某最后永远幸福地生活下去……”让全世界的小孩都天真地以为,永远是全能的大人们实现过且等着他们去实现的目标。

人们希望的永恒,自然是那些失去过而又美好的东西,比如爱情、梦境和幸福。更年少的我总是希望永恒的能是假期,或玩得忘我的节日。现在看来,我羡慕能够从当时的愿望里窥探到纯粹的幸福,仍然幼稚的我从那些愿望里看到了童真。

2023年9月11日,我的大婆婆去世了(方言中的姨婆)。于是,我终于醒悟:我一直未曾看见却信仰的永恒叫生命!在最初那条承诺中,难道比“永远”更难的是“生活下去”?

这给16岁的我带来了很大的冲击,急得在多个夜里辗转难眠,不安的心向无尽的夜寻找答案。我怎么向我的自私与自保解释?那个住在我身体里,不讲道理的孩子,总是以理直气壮的“为什么”反驳任何苦口婆心的劝导。我又如何以大人的口吻告诉相信过永恒的她,不是所有的人都能有重逢的能力?而她自己也只不过是有限又无知的人类,有一天会撒下“再见”的谎言?

母亲在客厅昏暗的灯光拍着我的后背,一次又一次感叹这件事的突然,说她到大学的时候才经历了亲人的离世。从她的话中,我意识到,好像这就是我必经的一劫。不过,为何这场教训的代价这么沉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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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婆婆,今年备战A水准的我总是在半夜的客厅餐桌上在一堆资料和书籍里埋着头。我总是在这个时候想起您,想起与您在一起的每个假期。想着想着,我就伸手把挨着身旁的一张椅子抽出来,把一张我考得最好的卷子放在那张椅子面对的桌子上。我在逐渐模糊的视线里看到了那最初的谎言的另一个声音:那是您想给我的永恒。我现在的这段永恒可否是您曾许下的愿望?如果是的话,那我有没有如梦所期?我把那张考卷向您挪了挪。

最近父母在讨论翻新儿时的那个家,我在一旁不语。当初搬离时,我就应该料到会有这天的。我不禁想着:翻新了之后,那栋她住了20年的房子,还会有大婆婆的影子吗?大婆婆,你给我的那份永恒里,有没有您自己?您会不会在走到房子前的碎石小路时疑惑片刻,感叹一切终究是留不住?

我身体里的那个孩子站在我面前,抬着头盯着我。她身旁的双手紧握着,喉咙里的呜咽断断续续向我索要着答案。而我又只能无言以对。

别扭的我不想去问父母,只能傻傻地翻着书籍。在跌跌撞撞间,我在史铁生的文字里听到了某种安慰:人既是热情,是欲望,宇宙带着它永远地扩大着,于是“人”不死。站在我面前的那个孩子听着听着好像有些动摇,但依旧紧握着拳头。她说:对生命的不舍怎么可能因为一条顿悟彻底消失?对啊,我看着身边的,颓废的表面下热爱着的人们,怎么能一眼望到生命的尽头?这矛盾甚至有点荒唐:我拥有着却应该为失去释怀,却因不舍而在拥有时悼念着。

但,爱耍小聪明的我又发话了。我又告诉她:也许我这具不甘于有限又必然走向死亡的身体,就是宇宙之所以永恒所需的热情。一个个像我一样愚钝却鲜明的信徒,以顽固的不舍构成超越时间的“不息热情”而成为永恒。世间缠绕至极的思绪是蜿蜒的河流,夜中不眠的眼是满天星辰。

夜里,我身体里的那个孩子还是交叉着双臂坐在客厅的一角,咬着下唇盯着地板。她的手里还握着那张考卷。

那我换一个方式说吧。我有一天也会走出这个永恒,走进那个有大婆婆的永恒。

嗯……啊,好像这样就够了。我看着那张考卷从她手里飘落。她猛吸一口气,本来交叉的双手缓缓松开,跌向地上,成为河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