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穗苋俗称 love-lies-bleeding,在维多利亚时代的花语中象征深沉而无果的情感。

她和晴时隔五年后约在一间艾草泡脚老店。晴和丈夫及孩子到大理旅游,她随手在晴的社媒帖子下留言,两人就这样安排了见面。她早一些到,在泡脚店楼下的街上踱着步等晴,垃圾桶的腥臭隐隐流窜在空气中。大理古城有种极旧又极新的吊诡,明明是陌生的地方,却在她来回走着等待故知的时间里,被她踩踏成从前在熟悉国度走过无数次的街道。

晴向她走来。若不是不时看见晴的社媒动态,她或许不会认得晴。晴披着云南旅客人手一件的扎染披肩,一头红褐色的卷发圈着脸,笑起来时能看见眼角添了折纹。她们一前一后地走上窄小的楼梯,到达温暖明亮的室内。

而后她们被带进了一个小隔间。按摩师傅把盛着茶褐色药汤的泡脚桶放到她们脚边。晴把双脚浸在水里,说,很烫,但她的神经像是死了。其中一个按摩师傅是聋哑人士,脸上堆满笑,时不时就会抬头,像在询问,痛么?是不痛的,晴闭上了眼睛,阻隔那过于频繁的关切眼神,在按摩师傅不轻不重的揉捏中变成了一尊软糯的泥娃。

晴说起自己的孩子,她在现实中没有见过,印象中只有在晴的IG限动上看过的一段家庭监控录像,那个在客厅里蹒跚学步的孩子。晴坐在厨房中岛前操作着笔记本电脑,抬头就能看见她。三面素墙,一面白色大理石背景墙圈着淡粉公主风的U型沙发,极简又极奢的风格撞击在一起。她难以想象,晴什么时候开始偏好这样的搭配。几年前的晴是个果断飒爽的女孩,当她在剧场灯暗换场的时候将道具掉落一地,是跟在身后的晴不声不响地将它们快速捡起。台前灯光再度亮起,她们的身影隐遁在厚重的布幕后方,她在那一刻意识到晴就是如此在她们的学生时代里兜住了她。

一个小时很快就过去了。她套上了袜子,把双脚塞进棉鞋里,又捡拾着她东丢西落的物品——手机、雨衣、相机、背包。晴在她低头忙碌时已站了起来。她匆匆起身,两个人又一前一后地下了楼。回到了街上,她们客气地道别,模糊约定下次再见时,她忽地感觉抹了精油的脚底板滑溜得几乎令她站立不稳。晴转身离开,她却有种什么重要的话都没来得及说的颓丧。

她往相反的方向走了很远,转进一条暗巷。巷口处涌进一群学生,瞬间挤满了原本空旷冷寂的巷子。年轻男女吵嚷着与她擦肩,她像被裹挟在洄游的鲑鱼群里,看着许多年轻的脸庞汇成一股洪流,隐约变成了一张平滑得没有皱褶的脸。

她和晴曾经相约去联谊。当时她们仍在整日谈论梦想的年纪,晴总说她想快点嫁个有钱人当ㄊㄞˇㄊㄞˊ(太太)。毕业之际她和同班的男生谈起了恋爱,再遇到晴的时候,晴只是凉凉地提起了这个没有实现的约定。

晴独自去联谊,一年后闪婚。婚礼上的鲜花装饰以尾穗苋为主花,成串的尾穗苋堆砌出饱满、奢华的景象,像静物画里极度成熟,就在腐烂边缘的果实。晴结婚的那年,尾穗苋正流行,没有玫瑰的俗艳,反而标志着独特新潮的审美。她看着触目惊心的暗红色,不由得想起了尾穗苋的古老花语——深沉无果的情感。当尾穗苋开始被大量用在婚礼的鲜花装饰中,它的花语便极方便地被美化成“不朽的爱”。她深深感到花语的狡黠与欺骗,却又不得不为此买单。

身后传来新人的笑声,她回过头想再看看晴的脸庞,却发现自己回到了汹涌的人潮里。最近她不断忘记自己的真实年龄,仿佛所有时间停留在毕业那年就不再往前。她感觉自己没有长大,日子粘着日子,以超乎她想象的速度从她身边流逝。像是晴,已经在生命的路途上往前走了好远,远得只剩一抹残影。

她觉得口干舌燥,许多话语在她的喉间翻滚着。她想要脱口而出,逼问她,确认什么,但晴已经离开了,距离下次再见又是五年,还是十年,还要隔着多少无法估算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