辉腾锡勒,在蒙古语中意为“寒冷的山脊”。
晨雾贴着草尖游走,枯黄的草茎上都凝着霜。整片草原在微风拂过时,沙沙作响。远处,山脊线像一道冻结的波浪,灰蓝色的,静静地分割着天地。我站在农家乐门口,呼出的白气瞬间被风卷走,仿佛连呼吸都不属于自己。
巴图老爹的农家乐扎在山坳里,蓝顶的蒙古包围着一处水泥院子。门前的木桩上拴着几匹马,皮毛上结着薄霜,鼻息喷出团团白雾。它们低头啃食着冻硬的草根,偶尔甩动鬃毛,抖落几粒冰碴。
“姑娘,进来喝奶茶,外头冷!”巴图撩开厚重的棉布门帘,热气混着奶香涌了出来。
我盘腿坐在炕上,捧着粗瓷碗,热奶茶的温度透过碗壁传到掌心。窗外,金色的光斜斜地撒在草原上,枯黄的草茎一瞬间被点燃,像一片摇曳的火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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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晚躺在炕上时,我做了个梦。梦见自己小时候,妈妈牵着我的手,站在牧区的边缘。风很大,她的蓝头巾被吹得猎猎作响。
“妈,这里的土路上一排排农家乐,一家挨一家。房子不高,红砖瓦,铝合金门,顶上还有个铁皮烟囱。门前有一条狗,我也不知道它叫啥,反正它老爱叫。叫一会儿,趴一会儿,又站起来走几步,接着叫。
原来是蒙古包的地儿,现在都变成了像样的院子。每家都弄了几张八仙桌,生着炉子。羊是现宰的,没几天的新鲜小羔子,腿一折,毛一拔,就进锅了。
那时候三叔老说:‘有北京户口有什么了不起的?’还有次把酒杯砸碎了,玻璃碴子差点扎进我手背。
妈您还记得吗?后来,我们确实去了北京,可您老是有意无意地提醒我,我们并不属于那里。
然后,我考上大学那天,三叔又喝醉了。他说:‘丫头片子读那么多书有屁用?最后不还是得嫁人?’
妈您还记得吗?那次我可还真听劝,真嫁了。后来才发现,李四和三叔没啥两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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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骑马吗?”巴图问。
我点头。
他牵来一匹棕色的马,鬃毛被编成小辫,马鞍上绣着褪色的花纹。“它叫‘白蹄子’,其实蹄子不白,但跑得快。”
我翻身上马,皮革凉得像手术台。我夹紧马腹的瞬间,它蹿了出去。冻土在蹄下迸裂,风则在耳边呼啸。远处,天空蓝得刺眼,没有一丝云,干净得像被水洗过。白蹄子越跑越快,我的心脏狂跳,呼吸都被风堵在喉咙里。这一刻,我什么都想不了,只能感受到,自己真真切切地在活着。
于是,我松开缰绳,让身体随着马背起伏。
李四的巴掌落下来时,我的耳朵嗡嗡作响,孩子的哭声像一根针,刺进太阳穴。“你XX别矫情了?不就生个孩子吗?”
白蹄子越跑越快,鬃毛抽打我的手腕。我仰头大叫,声音却被风吹碎。
高中毕业晚会上李四弹着吉他,唱《因为爱情》,他手指按和弦的位置,后来总是按在我淤青的皮肤上。
马儿突然减速,前方出现铁丝网。白蹄子转身时,我看见它眼睛里映出我的倒影,头发散乱,像当年妈带着我离开牧区时的模样。她裹着蓝头巾,怀里揣着北京郊县那男人的承诺。后来那承诺变成一纸离婚协议,和三叔嘴里“北京户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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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我牵着马回来时,巴图厨房里正传来擀面杖的声响。我站在檐下跺掉靴子上的雪渣,突然想起今天是宝宝断奶第一天。
巴图擀着面,面团在他手里被甩开、折叠,再甩开。最后用刀削成薄片,飞进滚开的水里。
我坐在炕桌旁,舀了一大勺辣椒油加进面里,红油在汤上漾开。咬断面条时,辣味突然窜上鼻腔,激得我眼眶发酸。手机屏幕在桌上亮起,未读消息堆了十多条。
手机再次震动,是李四的消息:“快滚回来喂奶”。
我拾起了手机,拨了通电话“妈我想您了。我回去就离婚,把宝宝抢过来。”
辣椒后劲涌上来,我咬住颤抖的下唇:“妈您怎么不说话呀?”
“妈您听得到对吧?”
听筒里传来标准的普通话:“您所拨打的号码是空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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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头,起风了。
辉腾锡勒的夜,真冷啊。
但至少,把我冻醒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