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是因为我们本来就不拥有什么。
我们赤裸着身子来到这世上，又干干净净地离开，甚至在去世以后，连自己的肉体也无法带走或者挽留。它随着那些证明我们存在过的痕迹，一齐腐蚀在难闻的气味里，直至没有人能够记起我们的名字。
所以我们无法留恋。我们一直在道别。
原来时间真的是一股洪流——它急不可耐地推着我们向前走，所有人都在长大、变老，去往各自的方向。我们默契地谁也没有挽留谁，是因为这是再见吗？为什么呢？为什么我从来没有发觉？再过几个星期我们就要毕业了；再过几年，阿嬤你或许随时会离开我和这个世界；再过几十年，这些苍白的回忆都将被我遗忘，但我总是在无限接近这些期限的时候才猛然察觉。
阿嬤，我想起躺在你肚皮上，在树下乘凉的那个停电的夜晚。城里的天空没有星星，我们坐在院子里的芒果树下，抬头就是空荡荡的夜空。你眯着眼睛告诉我你风华正茂的那些事，模糊不清的脸上挂着我看不懂的笑容。深浅不一的皱纹，隐隐约约埋没于你的眼皮之间，老一辈的人格外执着于每根线条对未来的意义。我们也能拥有这样缠绕不清的永恒吗。你手里的蒲扇卷起微风，凉意划过我的脸，现在的我分不清那究竟是泪还是汗。可是我没有哭泣的理由。我喜欢听你念起那些过期的旧往事，在你断断续续的念叨中我安稳睡去。我听见此起彼伏的蝉鸣响了一整夜，我听见你的心脏一次又一次用力地跳动着。于是我终于能真的安稳睡去，因为它一次又一次告诉我，你一直会在。那时候你问我，为什么想听你说起这些沉闷无聊的故事，现在我终于有了答案。
还有，我的朋友。我想起了我们一起在海边学滑板的那个星期三下午。当时我们笨拙地踩在劣质的板子上，才能勉强保持平衡；或者你盘腿坐在滑板上，用双手推着自己前行，我在后面跟着你走，你达成了把自己推进沟渠里的坏结局。我们跌坐在柏油路上笑得东倒西歪。幸好酷热的星期三下午没有人会想要去海边，笑累了便躺在沙滩上，拌着酸甜苦辣的笑话，喝下一整罐温可乐。你笑时眉眼弯弯，问我以后有什么打算。
我没有回答。我们当真能够拥有一个彼此都有资格了解和参与的以后吗？我只是希望你能记得这一刻更久一些而已。后来，我们在夕阳下拍下了我们的第一张拍立得，并没有很好看，曝光的照片其实看不清我们的脸，但我还是把它放在了手机壳背后。潮汐更迭。浪来了又去。浪花拍打出了泡沫，泡沫一遍又一遍地扫过我们沾满沙子的脚板。刺眼的阳光下，它呈现出的最终形态是你最喜欢的紫色和粉色，眨眼间却被无形的什么东西扎破，消散在下沉的空气中。脚趾因为海水的缘故发粘，你小声嘀咕说最讨厌海了。我觉得还好。
可人与人之间的缘分并没有想象中复杂、黏腻，甚至难以分清，仔细一数，它不过寥寥几句。人来人往的一个瞬间，或许就足以割短任何一个它。也许它从来都是这样摇摆不定的，像立于寒风中的一根红蜡烛，燃烧着，抵抗着，随时等待被燃尽、被吹散的命运。
喂。死亡和离别这些东西过于宏大和复杂，而人类在这茫茫一片的宇宙中又过于渺小。我没有为你冻结一棵即将枯萎的树的能力。因此我不想为此流泪。泪它凝结于漂亮的眼睛中，堆积，不堪负重，碎掉然后滑落，后知后觉，穿过回忆和曾经属于我们的那些岁月，最终落在另一边的你的眼睛里。猝不及防。它穿越的轨道由无数个刻画着我们的模糊色块拼成。你会在想什么？
如果地球是个圆，我想我们还会再遇见。所以我不会为此流泪，也不想流泪。我想最后再看看你的眼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