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这是我在首尔的最后一周了。我马上就要回家了。
前几天我过生日，傍晚，我正抱着给聚会准备的零食，好不容易挤上了晚高峰的公交车。打开手机，看你问我要不要帮我订回国的机票。车开动了，我的大包小裹掉了一地。我一边用胡乱的韩语跟前座道歉，弯下身的时候，我想：我为什么一定要回家？
这个想法让我恐惧，妈妈。那天跟你打视频电话的时候，我透过耳机听到家乡呼呼的风声。我问你在我出生那天，有想过这个孩子以后会是什么样的吗，做什么工作、过什么样的生活之类的。你很认真地歪头回忆了一会儿，然后无辜地说：“没想过，爱干嘛就干嘛呗。”
妈妈，那你有没有想过，这个孩子长大之后，会怎么离开你？
我常常会忽然回到2015年，你第一次出国看我的那个早晨。那天我整晚没睡好，一遍遍刷着航班实时信息，我买了觉得你会喜欢的香蕉牛奶，揣在背包里。我记得，地铁钻出隧道时，我从脚底蔓延出一种使命感，你来了，我要去找你，我要带你进入我的世界，第一次，没有你的世界。
可是你从到达厅里拖着小行李箱朝我跑过来的时候，你哭了。你像一个孩子，放学后大家都走了，而你的妈妈忘了来接你，当她终于出现在学校门口的时候，你那么委屈。你怎么来得这么晚？你忘记我了吗？我抱着几乎是在嚎啕的你，不知所措。
妈妈，我在忘记你吗？
每次离开，我爸都会小心翼翼地问我“什么时候放假”。可是你从来不问。因为你知道，你全都知道，你从来不要求我回家，你知道我是要走的。小时候是你带我去看海，你看着我在海边疯跑，追海鸥、挖贝壳；一个傻笑着的没见过世面的小姑娘，你带我去买星巴克咖啡，买你也不知道是什么的“美式咖啡”，结果被苦掉眉毛；你陪我去游乐园，那时候我还不到十岁，胆小、怕生、怕高，说什么也不敢坐过山车，你说，坐一次就知道了，没什么可怕的。结果下来之后，我活蹦乱跳，你抱着垃圾桶干呕了很久。
那时候你是不是就知道了？你将心甘情愿地为我的自由付出代价。对我来说那么珍贵的、给予我生命的自由。
对你来说，那么残忍的自由。
我想，你第一次独自来看我的时候，你一个人在长途飞机上睡着又醒来，却发现自己依然在半空中的时候，妈妈，你害怕吗？ 当你失去父亲，却依然要在电话里和我装作什么事都没有发生的时候。那天晚上我从图书馆出来，手机上有七个未接的国际长途。我打回给你，你的第一句话是带着哭腔的：对不起，妈妈没事。
这次你说要送我来韩国，“帮我搬家”。我几乎要脱口而出，帮我？和你一起坐在飞往首尔的航班里时，我知道，我不需要你帮我了，所以，我可以完整地爱你了。你靠在我身上睡着了，身上暖暖的。那天晚上我们落地之后坐机场大巴，车子穿过首尔的夜色，进入那些我依稀有印象的街区、便利店蓝色的灯牌，我看着你，你看着窗外。妈妈，你看到了吗？这些陌生的城市，就是我不断离开你的原因。
我不断问自己，外面有什么？过了很久我才意识到，外面什么也没有。这是我的选择。
妈妈，我选择了离开你。
我无法道歉。我只是不断地想，当我失去你的那天，我会后悔吗？如果我没有走呢？如果我们生活在一个我不需要离开、没有理由离开的城市；如果在那里，我的生活不在别处，而就在你身边，就像爸爸幻想的那样，就像你从来没和我说过的那样，只有我们仨。那一辆开了快十年的小轿车，陪我从小学到初中到家里的老一辈全部过世的小轿车，去哪里都好，就那样一直在路上开下去，沿着大雪覆盖的平原。
“如果你可以邀请任何人共进晚餐，你会邀请谁？”
上次有人这样问我。我说，我妈妈。
“你想她吗？”
想。很想。妈妈，我马上就要回家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