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又到周六了,能回家的孩子都回去了。那未必是真正的“家”,可能只是出租屋,可能是有一家人却不是自己的“家”。我收拾了不多的随身物品,背上装着作业的书包,和许月见道别。她总是留在这里,好似没有去处的流浪儿。张老师的房子从来不是我们任何人的家,所以哪怕是回到一个不像家的家,也比留在这里更自由。但她从未离开过。我不想过问,每个人都有不愿说出口的心事,我又何必去打扰。

回到母亲租的房间,我没见到她。母亲是全职幼师,周末还要出去兼职。她常说留在这里太难,开销太大,不多赚些钱心里不安。我们住在一栋排屋隔出来的七个房间里,租客来自中国各地,也有像母亲这样带着孩子的。房租不高,因为地点偏远,我要坐地铁转巴士再走二十多分钟才能到。但便宜,包水电,房间不算小,两个人住够了。房间里有一张Queen size的床垫,至少还有铁床架,不必像在张老师家那样睡地上。因为只有一张床,我回家时只能和母亲挤在一起。

出租屋里东西不多,我们总在搬家,每次搬家都得舍掉一些用不上的东西。我讨厌搬家,每次丢掉熟悉的物件,就像丢掉自己的一部分,清楚地知道以后不会再找回。但我们不得不搬。房东的种种原因逼得我们四处迁移,所以家私从来不多——一张折叠木桌,几箱衣物,剩下的寥寥。我的东西永远有限,好像漂在海上的一艘小船,得到了很多,却不能全留,贪心的话船会翻。来新加坡很多年,我的血液和性格都被南洋的热侵蚀了一部分,剩下的部分呢?因为贫穷,我不敢像同学那样放学后去逛街喝奶茶,奶茶很贵,衣服很贵,一顿好点的饭也很贵。唯一廉价的,是我埋头写卷子的青春。人生最有活力的年纪,我却只能与无止境的资料斗争,与数学的公式斗争,与化学实验斗争。我无法享受过程,因为没有人看过程。

母亲把我送到张老师那里寄宿,也是不得已。她每天工作九小时,一回家就累得合眼就能睡。对我,她已尽力,所以我不怪她。十年来,她的工资从两千五涨到五千,但依旧捉襟见肘。我的学费每月就要耗去她一半的收入,还要付房租、交通费、电信费、生活费。寄宿张老师家,一个月五百,至少能省下交通和伙食。对我而言,无妨。我早已习惯寄人篱下,甚至觉得和母亲同住,也有种寄人篱下的错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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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在哪里都是一样的。

我重新戴上耳机,伏在那张身经百战的折叠木桌上做作业。房间里只有我,落地风扇嗡嗡作响,没有注视,没有威压。我自如地坐着,泪水一滴两滴落在卷子上,好似一场局部阵雨,只淋湿我。

我又想起第一次见到张老师,第一次走进她的家。她温和地笑着,做了多年教师,面对家长早已练就熟练的笑容。她与母亲寒暄,说单亲妈妈不容易,中国人在外要互相帮助,最后让母亲放心把我交给她。我背着书包站在后面。第一眼看见她,我就不喜欢。哪怕她笑着,她的眼底依旧锐利,让我下意识害怕。

那个时候张老师家里就已经有了五个孩子,其中就有许月见。她当时还很瘦小,一副营养不良的样子,头发长长的,静静地坐在那里写作业。其他四个孩子像是阿宝,他才刚刚二年级,很调皮,闹腾得很,张老师跟我母亲攀谈的空隙,还不忘回头瞪阿宝几眼。还有的像是小舒,一个很内向的小学高年级孩子,她做作业的时候手掌撑着脑袋,皱着眉在纸上写写画画,后来我也知道,她家里多了一个弟弟,她才被送来这里的,平时也很少回家,她妈妈让她尽量不要回去。

当然,还有Bubble。它趴在笼子里,还没吃得那么胖,猩红的眼睛紧闭着,像死了一样。张玲开门走了出来,面无表情地扫过我们,手提起兔笼摇晃,一边摇一边走回房间。那也是我见她的第一面。可能是因为在准备A水准的缘故,压力大又缺乏睡眠,她的面色看上去不是太好,脚步虚浮。整间屋子都给我一种诡异的感觉,这里的能量和气氛都令我十分抗拒,但我只能压下这种抗拒,目送母亲离开。她没有回头,一步一步离开我,越来越远。我的心变空了,在她的身影消失之后。我站在门口,张老师在我旁边揽过我的肩膀,笑着把我领进门。

张老师家里的布局很简单,四房式的组屋里,客厅有一部分被划做小房间,那个小房间其实是书房,书房的推拉门外面的客厅区域被打上隔断墙做成小房间,也就是我们后来的卧室。她和丈夫一间房,女儿一间房,杂物间则留给了May。May是菲律宾人,张老师用简单的英语跟她交流。这个地方,只有张老师跟她说话。

起初我还不习惯这种类似于群居生活的日子。每天由张老师开着那辆商务车接送我们上下学,从离得最近的开始送,返程则是从最远的开始接。每天六点按时起床,张老师直接打开卧室里的灯,逼我们不得不醒过来,随后去排队刷牙洗脸。在等待的孩子留在卧室里换校服,那时有年纪小的孩子,当着异性的面就换衣服,要么就是裹在被子里把衣服换了。洗漱换装完毕,便一同坐在餐桌上吃May准备的面包牛奶。魂还没醒,就上了车。晚上回去的时候亦是如此。晚餐更加煎熬,因为May煮的饭有些许不伦不类,说不上是混杂了东南亚哪一种菜系,最重要的是不好吃。我总是慢吞吞地吃,不是为了什么,只是实在难以下咽,以至于一到晚上睡觉前就开始感到饿了。

吃饭不能拖拉,洗澡要计时,作业有张老师在一旁盯着看,时不时会“辅导”一下。晚上睡觉的时候,那时还没有那么多床垫,我们六个睡成一排,像军营里的大通铺一样。闭灯了之后也要嘀嘀咕咕讲上一阵子,直到张老师警告的声音在外面响起。因为卧室的墙是空心隔断墙,所以完全起不到隔音效果。我们躺在铺地上的床垫上,深夜十一二点,张老师的丈夫回来时的脚步声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张老师的丈夫也姓张,叫张振川。我们都很少见到他,他有自己的生意要忙,有时会回家,有时不会。张振川是一个有点矮胖的男人,因为脸上的赘肉显得整个人很圆润,没有太多攻击性。但张振川笑起来和张老师很像,不愧是夫妻。只是他们脸上总是挂着假惺惺的笑,像是有人逼着他们这么做的。或许是常年做生意的缘故,他的笑很公式化:见到我们是礼貌的微笑,见到张老师和女儿是礼貌的微笑,哪怕面对May也是礼貌的微笑,但却不和她说话。张振川喜欢在外面玩,他长得不好看,身材也矮胖,但总有人前赴后继地爱上他的阔绰。张老师的商务车是张振川出钱买的,他最初只是想让自己更舒服一些,总在喝醉后叫张老师开车接他回家。但后来事情接连不断地发生,经常闹到半夜,或许是与人产生口角,或许因为一些缘故进了警局。

客厅隔断墙是空心的,他们夫妻俩争吵的声音穿破这个空心的地方,回荡在墙的身体里。不知道算不算一种连坐,谁都知道隔断墙传声好,但谁也没有收敛声量。黑暗中我睁开眼,身体正对着书房的方向。玻璃推拉门后的窗帘没有拉上,月光淡淡落在瓷砖地上,显得格外凉。两人的对骂声一浪接着一浪,直到张玲走出房间,对着二人尖叫怒吼。注意力便转到张玲身上了,夫妻俩你一句我一句讽刺着她,看着她无神的眼睛愈发失控,在她即将过载时骤然停止,留下一句:“好了,去睡觉吧。”

张振川最后还是走了。可能去酒店了,可能去别的地方了。防盗门被用力甩上,铁和铁猛烈又亲密的接触炸开巨响。我们都醒了,保持平躺的姿势,看向天花板。月光踩在地板上不声不响,我的脑海中回荡着夫妻二人对张玲的谩骂。再次睡着之前,我依稀还能听见那句:“你有爸爸妈妈你很幸福了知道吗?”

(待续·每月第一周星期五连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