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Final结束无课的几天,李佳经常头一沾枕就连串地做梦,千奇百怪,没有逻辑。上一秒还在俱乐部里尴尬旁观别人狂欢,下一秒她就被冲到一条湍急的河里,滂沱的暴雨使河流把泥沙搅起。她猛呛好几口水,神奇地沉不下去,河中间立着一个木头架起的小凉亭,她就借这个标志性建筑认出了这是老家的河。
一旦开始有点意识,梦就断了,最后一帧定格在平平无奇的亭。她左身麻木右身抽筋地清醒过来,摸到手机,下午六点多,新加坡天黑晚,此时外面还是平静到让人有些烦躁的晴空。
这个亭子不久前拆了,妈妈在与她通话时顺口提到过,暴雨导致的松动,年久失修。
梦里的潮意还未褪去,她忽然想起,晚上有约。熬过了窒息的考试周,终于迎来了难得的约会,对象是在联谊会上对她很主动的一个二代移民。
这辈子再也不愿跟哲学系的男生约会。一顿饭跟她从九一八扯到下岗潮,中间夹几句梁龙二萧。
最后贴近了问她,所以,你们东北女人是不是真的像好多小说里面写的一样?
怎样?特能喝?
不是,特能出轨。
李佳生来理性思维,看山是山,看水是水,看雪就披上羽绒服,看红色警报的雾霾就戴好口罩,看大批大批只去不返的年轻人,自己也就摸寻着闯出来。是不是家乡的阵阵痛楚实在分不给直愣的她,然后就特派这么一个神人过来收拾她?
她可被误解惯了,作为东北人在海外,她不外向,不能喝酒,更开不起玩笑。唯一能和其他留学生聊起来的话题就是吐槽饭不合胃口,气候也不舒服,大家拍拍她的肩,就属你最不能适应这里,她只是动动嘴唇,其实东北的夏天又干又热,热得人抓心挠肝。于是走在同样溽热的街头时,甚至还有点庆幸这里至少是潮湿的。
奇怪的是,这次她并不介意。有人替她总结了什么,选择顺势点头也无妨。李佳想到这里红了脸,是不是在对这个冒犯的人动心找的烂借口?
岛国的降雨量不小,整个排水系统发达完善。李佳和男人走出大学城闲逛时,常常会在任意一块绿草坪的尽头遇见水道,平时艳阳高照,水道里生机勃勃,浅浅一滩水里鱼苗涌动,几株叫不出名的植物,围着叫不出名的鸟儿。而雨天时,水道里盛满哗啦啦翻滚的浑水,比洒下的雨点还要吵闹,掩盖住男人的滔滔不绝。
雨水来势汹汹,李佳在单薄的伞下盯着水道,一动不动,湿透的身体像是剧烈挣扎过后的酸痛。朦胧的雨幕中,好像瞧见被冲垮的木头顺着大洋漂来,站起一座模糊的小亭。
梅雨季,这个月包括下个月这里都会这么无聊。男人不假思索地说,要出去吗?
两个人心照不宣,选择李佳的家乡,也圆了男人的文艺梦。刚下飞机时两人就直打冷颤,大包小裹钻入父母的车里时,李佳望着结了寒霜的车窗,心稳稳落地。
每年七八月学业最为繁忙,近些年她成功逃离折磨她整个青春的干热夏日,年底才匆匆收拾行李,家乡逐渐与其他人口中重合,只剩钻心冰冷。或许等离家的年数增长,她反而能成长为一个外向能喝,和腊梅一样坚韧的东北女人,然后和这个第一次见面就问她会不会出轨的冒昧男人生活在一个不需要喝太多,不需要那么辛苦的世界。
老家的河在冷空气的裹挟下恬静光滑,这下真的不得不面对,最后一次在梦里见的小亭已不复存在。
李佳须再次按捺狂躁的怦然,或许那天,错把这份梦后汹涌当成了对男人的心动。
眼前凄凉的大地简直与读过的爹味东北文学一模一样,男人自顾自新奇,没怎么见过自然冻结的水,小心翼翼地在河边试探,李佳看穿他的不自在,莫名满意。没有什么比12月初的冰面更能欺骗人的了,亮晶晶的,如此诱人。河中央,倒霉的人影幢幢,小时候的自己曾泡在刺骨寒流,死死抱着稳扎泥沙的木桩,哆哆嗦嗦,摇摇欲坠的爱情,幸好有小亭。男人紧闭善言的嘴,决心凑近一步,再一步,断裂的脆响激荡出几颗真心。
明明已经被冲垮散架的小亭,怎么似乎总又完好如初,榫卯都对得整整齐齐,四角都修得板板正正,重新站起来,在水中静静观望。东北的河水总是被分明的四季刺激,雨落一时磅礴狂热,霜降又丰盈静谧。而今天,遮板依旧坚实,挡住雨夹雪的怪天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