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存在对妈妈来说无疑是痛苦的。从怀胎十月到婴儿时期的失眠、喂奶,再到青春期的叛逆和争吵,以及在这之间的所有微小的瞬间。每个难以入眠的夜里,妈妈总是头痛难忍,甚至还因此落下了偏头疼的病根。但幸好,痛苦能创造爱,因此妈妈对我的爱是无法质疑的。

偶尔,我怀着愧疚的心情去接受这份沉重的爱,在其他那些忘记了她的痛苦的时间里,我却是像一只永远饥饿的饕餮一样,不断从她单薄的身子索取更多物质形式的爱,她也从来不会拒绝。图什么呢?恶人应该要被阻止。因此,对于她,我是感动的,依赖的,埋怨的,珍惜的,唯独没有感激的。

我始终难以对妈妈心怀感激。每次感恩她的付出时,我就必须看见她对我的给予是有代价的,是要她从自己的身子里掏出点什么献出去才能换来的,而我此刻所拥有的快乐,正是用她的痛苦换来的。就这样一遍又一遍地把我置在道德的高架上烤着,等良心被烤得遍体鳞伤之后,又迅速生出厚厚的肉将它包裹住。反复这样,直到有一天我变得麻木,不再习惯愧疚。当我满心欢喜地吃下她亲手煎的饺子时,我就不得不看见她被油溅伤的双手;当我兴高采烈地试穿用她的信用卡网购来的新衣服时,就必须接受她因长时间工作而渐渐弯下的背。我其实相当讨厌如此贪婪又残忍的自己。

妈妈的脚上有一道很浅的疤,是她年轻时候留下的。那时候她的身体仍然硬朗,修剪整齐的指甲虽然也没有很干净,但常常涂着一层保护指甲的油。她最喜欢大自然。听她说,疤痕是因为有一次爬山时,不小心被水蛭咬了,鲜血掺杂着汗水顺着小腿流了一路,还浸湿了部分袜子,但她一点感觉也没有,回到家之后才发现的。那条肥肥滑滑的水蛭有半个手掌大,它不知怎么地钻进了她的裤腿里,紧紧吸附在她小腿的肉上吸食着她的血液,新鲜的血流进它的肚子里,却怎么都撑不饱不太大的它。此后,妈妈依旧热爱大自然,只是不再时常去爬山了。这件事给她留下了阴影,在某个遇见虫子的午后,密密麻麻的乌云始终笼罩着她,她说,她害怕虫子。

一只小小的黑色虫子扑腾着翅膀,停在了厕所里雾气蒙蒙的镜子上喝水。我没有拍死它。我看见了镜子里隐约倒映出自己的样子。两只眼睛,一个鼻子,一个嘴巴。还有干爽的皮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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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许是因为我长得实在不像(也没有可能会像)一只水蛭,导致我常常忘记自己和妈妈也是这种寄生关系。我就是吸附在她身上靠她的血液维持生命体征的水蛭。为什么不像多年前杀死那只啃噬你的水蛭一样将我拔除?

墙上,时针颤颤巍巍地抖动,在第九次经过这个同样的数字后指向下一个六。晚上十点半。我听见了妈妈的汽车引擎熄灭的声音,是她终于下班回家了。开门、拖地、洗澡、换衣服、睡觉,她就这样匆匆结束匆忙的一天;然后在七个小时之后,当手机闹钟响起又匆匆洗澡换衣服出门上班。在太阳东升西落的循环中,日子一天天重复。疲惫日复一日地把她瘦小的背压得越来越低,当她笑着说我已经高过她时,我却看见她头上掉得厉害的头发和眼角溢出来的皱纹。我知道在许多个我熟睡的夜里,她因胃病辗转难眠,只是为了家里的多一张嘴,一拖再拖又不好好吃饭。妈妈,只是为了看我长大吗?爱原来如此伟大吗?痛苦也能变得津津有味起来。

我想起小时候妈妈最爱煮苦瓜炒肉丝了,她说这个补营养,但我知道其实是因为她爱吃。她喜欢吃这种苦中带甜的食物,矛盾,却乐在其中。我无法理解她。我害怕长大以后也会心甘情愿承担这种痛苦,一代托举一代在互相啃噬的死循环里孜孜不倦,更害怕随时会被某种名为爱的物质麻痹痛觉神经,为了一个不知名的明天无条件地痛苦下去。我害怕一切,我无法像妈妈一样伟大。有时我只是希望她能够得到幸福——不是来自我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