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游日本,前往钱汤的时候,旅伴再次确认我去过吗。虽然是公共澡堂,但男女分开,不至于太不舒服。我答曰,我的不舒服不来自性别,而是语言。当然也可能是语言挡在了前面,其他显得比较微不足道。

这次的传统钱汤供应黑褐色天然泉水,是它特有的吸引力。进去以后,才发现洗浴区正对着泡汤区,感受到当地妇人的凝视和议论。那种赤裸的自在其实已经荡然无存,反而是让自觉意识暴露无遗。因为当地人和外地人,个人和集体,知情和无知之间,都存在权力差异。

我依然享受泡汤,尤其是在干燥的秋冬期,它让身体回暖,食欲复苏,好处蔓延好几天。洗浴后浸入汤里,被观看的不适感逐渐消融,至少感觉视线比较平等。

真正感到语言之痛,是发现帆布袋遗失,疑似留在串烧酒馆以后。一早酒馆还没开,只好先到邻里警署报案。面对日语零蛋的报案者,值班警察爷爷显然也觉得棘手,报案纸无从下手:没有汉字的护照,没有日本电话,钱包护照在里面但隔天就要飞……他的同事后来又要了旅伴的电话:至少你还会一些日语。我实在给他们添麻烦了。人们说日本的失物寻返率很高,这点对我来说,比礼貌无上的服务更感人。理想的社会就该这样。后者常让我无所适从。

日文的汉字常让人感觉这么近那么远,在长句子中认出它来,却不知其真面目。比如“遠慮”(远虑)说的其实是“避免”,“混雑”(混杂)是“人群拥挤”。公共设施如地铁最是规训和纪律的载体,每每走过地铁出入口,总是感觉身体被一阵寒风穿过,那是平地没有的对流感。也是每每从地下洞穴般的地铁站回返地面,耳朵就开始感受到隐秘但尖锐的声音频率,旅伴说那也许是干燥产生静电,我没有解答。它们都属于“陌生感”。

延伸阅读

孙靖斐:活着这件事
孙靖斐:活着这件事
孙靖斐:虎度门
孙靖斐:虎度门

我想,到一个地方旅行,学习相应的文化和语言也许是最理想的做法,尤其在看过《迷失东京》和《艺伎回忆录》这些作品之后,你知道“他者的凝视”有多粗鲁。

回程的班机上看了《罗马浴场》,演罗马人的阿部宽,外貌竟没有引起文化挪用的争议,故事讲述罗马建筑师看着伟大帝国民情堕落,希望改造浴场,相信好的浴场可以改变社会,国泰民安。他无意中穿越到现代日本,从钱汤汲取灵感——果然对本国的泡汤文化极具自信。电影设定隔着时空差异,而且赤裸相见,自带喜剧效果。

现实是,日本对外国人的吸引力太大,世界各地的游客络绎不绝,我甚至每天都听到来自家乡的口音。只是每每在社交媒体上看到不同的华文使用者,抱怨游日旅客太多,失去了本味,都不禁在想,难道他们本身不是游客吗?什么才叫本地人:土生土长,后天认同?灵巧机敏的语言能力,归入当地文化民情——但,对方真的需要吗?

当然我也知道,像我这样日语水平近乎零的人绝对是游客。像我这样的人,尽量阅读空气,多为别人着想,不要做太奇怪出格的事情就好了,不过,在异国,尤其是阅读空气能力非常重要的日本,“奇怪出格”的定义是流动的,也许做了不对的事也不自知。无声的判决,还是直白的冲突更残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