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金色时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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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瘟疫变成一种日常,那间面包店却回到我的梦里,显得如此不真切,不像是这辈子发生过的事,不是如隔三秋,而是恍如隔世了。我已不相信自己曾经拥有那般金光闪闪的日子。梦中滑过时,好像在看串流平台上的韩剧,有种做戏的不真实,不属于现实,更不属于自己。

大概因为太常搬家的缘故,我时常揣摩死亡的意思,并不是指人死了之后所进入的永恒黑暗,而是一个人离开之后的世界,应该就像一间搬空了的公寓,很快又有新住户入驻,之前那个人生活过的痕迹完全抹去,无所残留,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我也常想,为了避免发生日本电影《令人讨厌的松子的一生》的情形,最好自己动手,先把不想被其他人看见的东西早点清干净,千万不要留下什么令人作呕的日记或任何会惹来奇异眼光的恶趣味物品。每回收拾行李时,我都在想象自己的死亡,从别人的眼光去看待自己的身后,只觉得惊悚,便有急迫感想要事先处理我这个人用一生累积而成的物品。真的是什么都带不走啊。在别人眼中恐怕皆是垃圾吧。连回忆我也很少认真去整理,没有后代的人不会去规划要留下什么遗产,因为无人在意。

全球疫情发生,突然就不用搬家了,新闻每天报道着各地的确诊数字和死亡人数,我脑海里却出现一间又一间公寓,不是净空了的那种,而是内装舒适,细节讲究,里面装满了照片、碗盘、内裤和球鞋,还有盆栽,代表了主人对生活的想象。什么都不舍得丢,任何想要收藏的心思无非是一种对美好生命的眷恋吧。那些我因为不想变成“令人讨厌的松子”而赶紧扔弃的累赘物品,突然变成过去鬼魂似的东西,从心底慢慢浮现。

也开始时常梦到当时在东京的生活。表参道底,青山道口,有一间面包店叫“安德森”,每天我去那里买日常需要的面包。店家每日开门,假日也罕见休息,推门进去,香气四溢,架上摆满各种形状的面包糕点,口味各一,闭眼随便挑,都不会错。之后,沿着根津美术馆长长白墙,提着各色新鲜蔬果,慢慢走回家。东京的晴空总是很高,空荡荡,一片干净。我买面包时买得那么漫不经心,好像春天该有樱花,夏天该有菖蒲,秋天该有红叶,冬天该有皓雪一样天经地义,边走边皱眉头,以为自己在思考(但我现在想不起,因此肯定根本不重要)什么关键的人生命题,我真正未曾好好深思的是这幅简单的生活画面,背后该有多大的集体心力才有那样美好如童话的街角面包店,散发晕黄灯光,折射出温润的面包光泽,让一个普通不起眼的平凡人不须特别擎香向上天祈求,就能安安稳稳地随时有美味面包可食。也该有多大的幸运,世局如此静好,面包店能够天天按时营业,扭开水龙头就有热水,开窗就有绿荫鸟鸣,不愁没咖啡喝,电锅有香喷喷的白米,生活平稳如在铁轨上行驶,悄悄不受打扰——像是瘟疫。

我搬离东京那么久,安德森也已经关门了。这些年之后,这间面包店突然回到梦里,推门进去的手感仍记忆犹新,面包出炉的芳香盈鼻,一时不知那是何时的事。帕慕克小说《纯真博物馆》的第一句话,“那是我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刻,而我却不知道。如果知道,我能够守护这份幸福吗?一切会变得完全不同吗?是的,如果知道那是我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刻,我绝不会错失那份幸福的。在那无与伦比的金色时刻里,我被包围在一种深切的安宁里,也许仅仅持续了短短几秒,但我却年复一年感受着那份幸福。”

帕慕克描述的是爱情。对我来说,那间面包店成了金黄色幸福的意象。当时仍算年轻的自己,虽无恒产但生活无忧,住在美丽丰饶的街道,周围大部分人皆温和有礼,就算我言行不当了,都愿意包容我的失礼,那时候最大的烦恼似乎就是自己这个人如何安身立命而已。当然是回不去了。时空已逝,店家已换,这个人恐怕也变了不少,而全球冠病疫情更是事态凌厉地,一下子阻隔了所有时空的延续、交换、流动,再无任何可能回去行走原来那条街,收集过去的足迹。

当瘟疫变成一种日常,那间面包店却回到我的梦里,显得如此不真切,不像是这辈子发生过的事,不是如隔三秋,而是恍如隔世了。我已不相信自己曾经拥有那般金光闪闪的日子。梦中滑过时,好像在看串流平台上的韩剧,有种做戏的不真实,不属于现实,更不属于自己。

如果当时很快便觉悟,如此幸福不但有尽头,不会再现,甚至连旧地重访都不可能,当时的我会不会过得不同?我会不会一样很快将之藏在回忆的深处,很少向别人提起?日子的尽头是死亡,人类因为死亡的逼视,才会去思考生命的意义。

住在东京时碰上日本观测史上最大地震,隔日福岛核电厂传出灾情,周围空气顿时显得可疑,本来用以维系生命、最自然不过的呼吸变成几近自杀的行为,家中门窗紧闭,户外不宜久留,出门一律长袖长裤,戴上口罩,速去速回,商家架上货品一下子净空,因为灾情,补货变得困难,矿泉水、卫生纸等民生用品限购每人一日一件,那时候的心情就是每天怎么趋吉避凶地活着,如何取得可靠的水源,上哪里买到必要的民生用品,但究竟要怎么呼吸到新鲜空气,避免与死亡正面冲突,内心其实一点把握也没有,只能多方收集资讯,观察周围的其他人怎么做,当时心里默默猜想,可能所谓的战时生活就是这样子,物资吃紧,个体的命运与集体绑在一起,人只能想着如何维持吃喝等基本生命功能,努力保持心情平静,无法做任何长远的打算。

当自己属于卷入重大历史事件的无名大众行列,特别会明白自己与一棵树、小狗、石头没什么差别,我们存在于宇宙的方式是一样的——思于此,写作这件事其实也难免显得有气无力。

就某个层面来说,此时全球暴发疫情也是大自然的反扑。人类在地球上建造了一个强大的物质帝国,肆意掠夺资源,强力架构起一套丰饶便利的生活方式,人类一代代出生,不仅要健康长寿,且拒绝老去,那些日常欲念无时无刻不在制造亿万吨的塑料及万年不灭的核废料,城市面积不断扩充,无用产品被当作资本燃料不断被制造出来,淘汰,变成无法回收的垃圾,污染整个地球生态,对生命的贪欢已是当代人类的至高生命原则。因为有死亡的逼视,才明白生命的有限,如何珍惜并善用生命,但,在新世纪,生命的尽头却成了欲望的借口。人类花费多少资源在维持自己的青春肉体,只为了活下来,但活着是为了什么,似乎已经无人追问。

全球疫情令我驻在台北,儿时的城。生活重点在维持基本生活功能这件事,吃饭、喝水、睡觉,小心呼吸,让自己活着。我忖度,是不是断发出家也就这么回事,断了一切浮夸的念头,所有超乎生命基本需求的企图心都散去吧,让原本就简单的生活更简单,明白自己形而下的限制之后重新寻找形而上的自由。回到了台北,回到自己的童年,又开始阅读厚厚的章回小说,加上新科技时代的网络武侠小说,熬夜慢慢翻阅,任自己堕入另一个时空。我从小熟悉这样的心境,如何从一副瘦弱无趣的躯体飞脱出去,体验现实生活里永远不可能经历的时空。都说人类的想象力其实是旅行的最佳方式,翻一页书,人已全身黑色劲装上了明朝宫殿的琉璃屋瓦,像名功力高强的侠客,往下窥视腹黑的宫廷政治,滑一次手机,又进入了豪门名族政治,爱恨情仇纠缠不清。瘟疫并不是新时代的发明,而是一种历史的永恒回归,就像做完李白大梦,终究回到童年的起点,静静过起古典的生活。

然而,时空就算会重叠、交换,平行或跳跃,回归并不是回到真正的原点,时间毕竟是线性前进。居家隔离,全球边界关闭,时间仿佛静止,地球仍然继续公转,四季自然仍循序替换,只有人类社会被迫留在原地,所有想要延长生命的人类依然持续衰老中。生命终止之前,人,要做些什么呢?除了享受优渥的物质条件,拼了命打肉毒杆菌,换掉失效的器官,活着,所以能过日子;一直过日子的目的又是为了什么?

因为近乎僧侣的生活,生命的核心反而如黑色矿石显露出来。整理自己的心绪时,东京街角面包坊就突然夜里来到梦中。活着不只是享受生命的美好事物,更应该是为了创造真心相信的价值吧,而生活之所以必需趋于简单,也是为了集中所有的心力,去做最重要的事情吧。若是明白了那是幸福的时刻,除了当下的珍惜,也应该学会怎么去守护,纵使世上很多事情都不在个人能力范围内。

台北这个童年的时空,使我忆起当初那份对未知的向往,不需要高科技,仅凭已身的幻想力,便打开宇宙无数个时空,那时候从文学认知的世界虽然看起来危险,诡谲而复杂,却不标榜污秽,也不崇尚卑劣,仍有大是大非,追求真理的企图,以及彰显正义的决心还是可以写到文章里,每个人都要独自面对自己的心魔,因为活着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必须要找到衷心相信的事情才可以继续。

原点,指的是心的纯净吧。

搬空了的公寓也可以说是宇宙开了另一扇门。世界终究会重新开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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