邂逅曾祖父

作者的曾祖父黄幼丞的照片。
作者的曾祖父黄幼丞的照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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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幼丞的横空出现,让我意识到,所有的一切都有存在的机缘与价值。也许眼前尚未察觉,也许一辈子知音难遇,说不定百年后,有人疯狂查找未曾收入主流记载的日常细节,在我的文字里找到答案。

祖上来自中国福建泉州,家在泉州市棋盘园,通淮关帝庙附近。离泉州地标东西塔不远,与双塔所在的开元寺似有渊源。关于先辈南来以前的旧人旧事,所知仅限于此。

我从小喜欢跟在祖父身边,听祖父说起家乡的各种童年逸趣。十岁那年,祖父过世。关于泉州老家的旧事,以及家族下南洋的早期事迹,再也没有人提起。

年纪越大,对于祖父的家人与家乡越感兴趣,祖父却已无法在身边亲自讲解。到了父亲这代已在南洋落地生根,陈年往事渐被遗忘。

整理家中旧物时偶尔翻出一些文件、照片与先人遗物,只能像个侦探一样,逐件端详解读,揣想推测。先辈留下的这些物品,到底想告诉我什么?种种有缘出现在我眼前的旧物,都隐藏着哪些讯息?

案头上的黑白照片

祖父的父亲,我的曾祖,印象中只是摆在祖父案头上的一张黑白照片。小时候不会对黑白照片里的一张严肃脸孔产生兴趣,从没问过他是谁,祖父也不曾主动提起。

时隔数十年后祖母也离开我们,留下的旧照片当中,唯有这张个人照收在相框里特别珍藏。我记得这是祖父的物品,但家里已没有人认识他。

已经失智的父亲,有一天思路清晰,指着照片说:我的公公,你的太公,黄幼丞。

熟悉的照片,陌生的脸孔,第一次对上了身份。再后来父亲也不在了,照片移到我的书桌上方,与祖父的照片摆在一起。

素未谋面的亲人没有思念,细心珍藏,更多是因为那是祖父留下的物品。没机会叫他一声太公,但我知道,祖父也是以同样的态度,把照片摆在他的案头。

收藏了这张照片,也第一次意识到,家里原来还有一位我不认识的亲人。家族下南洋的始祖人物,只因为不曾见面,长久忽略了他的存在。

陆陆续续从长辈口中问起曾祖父事迹,可惜此举开始得太迟,有心追溯的年代已太过久远。见过他的孙子都已纷纷老去,残留下的只是遥远模糊的童年印象:曾祖父在泉州设私塾教书,摇头晃脑督促着学生诵读经典。

1920年为躲避鼠疫,曾祖父带着祖父来到新加坡,后代在新加坡开枝散叶,自己则回乡老死于泉州。

生卒年份日期都已无从知晓,后代都在新加坡,数十年来的清明节,没有一次为曾祖父扫墓上坟。家里的神主牌只写着“黄门堂上历代祖先”,一语概括。曾祖之上还有太多的祖先难以追溯,但家族历史翻开新加坡篇章,不能少了黄幼丞这个名字。

避难为何选了新加坡?抵步时住在哪里,如何融入新环境?哪年哪月又出于什么原因,决定回到泉州?脑子里有无数的问号,一大段的空白。

文人雅士的社交娱乐

一天上网搜索,随手输入“黄幼丞”三字,居然有若干条目,心中一喜。早期的旧报刊扫描存档,出现曾祖名字。1921年起多次在《叻报》出现,1926年的《南洋商报》出现一次。网络世界无远弗届,突破时空,从来没有如此深刻的感同身受。

早期的报章密密麻麻,一份《叻报》22版,黄幼丞到底出现在哪个角落?一页页翻开放大,百年前的场景,活生生在眼前展现。

曾祖的参与非常有趣,很多时候出现在“谜语揭晓”栏目。谜底之后列出猜中者名单,不时有黄幼丞名字,其中一期还看到祖父的名字。由此得知父子俩有阅读报章的习惯,是叻报忠实读者,爱玩文字游戏。

其他的朋友圈活动有民国14年(1925年)8月31日新加坡晋江会馆开幕后的募捐名单,也是曾祖出现在本地社团的最早身影。民国15年(1926年)6月10日,有一则“星洲讲经会宣言”,长长文稿后面有200多个发题人名字,当中包括黄幼丞与黄东海,两父子同时出现,大致看出曾祖参与的社会活动与宗教信仰。

没有其他细节的“黄幼丞”三字,就这样点滴拼凑,形象渐渐立体鲜明起来。

比较能够听到曾祖声音的是他的发表诗作。民国14年(1925年)1月9日《叻报》有一则《题李君拈梅照像》:

君家谪仙雄诗酒,

家学渊源应富有,

不攀丹桂折梅花,

写出吟坛夺魁手。

李君何许人?继续查找,看到同时期另有其他人发表《题李烺焜先生拈梅图》,应该写的是同一人同一件事。

李烺焜,清末民初闽南同安华侨诗人,檀社社员。星洲檀社是著名文人邱菽园成立的诗社,邱菽园当时也是《叻报》副刊“叻报俱乐部”编辑,为檀社社友提供发表诗作的版位与空间。黄幼丞与报社诗社文友互动,包括积极参加报上猜谜游戏,看到星洲文人你来我往、舞文弄墨的生活雅趣。

1926年2月25日《南洋商报》发表《除夕》四首,也是文人墨客之间的社交娱乐之作,前言清楚指出:“陈延谦君以除夕诗索和,仅以富贵贫贱为序,率吟四首。”

其一:

馈送纷纷说贺年,

解囊慷慨济眉然,

华堂画锦春明媚,

宝炬辉煌不外天。

其二:

九重高拱值新年,

朝贺鹓班序肃然,

四海臣民齐爱戴,

春联颂盛写尧天。

其三:

阮囊如洗夜如年,

剥啄声疑爆竹然,

索债临门难躲避,

那知元旦是明天。

其四:

逢人裣衽贺新年,

神女生涯当计然,

满引屠苏殷款曲,

留髡伴度五更天。

同时刊登还有另有一则“敬和陈延谦先生除夕原韵”,作者是李俊承,著名华社领袖。接下来几天还找到其他诗友的“和陈延谦先生除夕感怀”,都是同样的题材,一组四首,每首都用“年”“然”“天”的韵脚。

继续挖掘,找不到陈延谦原诗,得知陈延谦也是具有影响力的华社领袖。用今天的话来说,就是意见领袖号召朋友圈互相赋诗唱和,仿佛无意中挖掘出曾祖父百年前的社交媒体群组,某年除夕的一页生活印记。

追溯祖上发源地

本地佛教界先驱转道法师舍利塔。

1925年4月3日《叻报》上发表的《转道上人归国重兴开元古刹并创慈儿院作此以赠》,同样是朋友圈互动交流,却提供比较多的实质内容。

诗中“桑莲祥瑞同甘露,檀樾后先出紫云”,细读看到开元寺的由来与祖上的渊源。上联写开元古刹,下联写后代子孙——我们家的堂号是“紫云”,泉州开元寺是紫云派黄姓的发祥地。

开元寺有“桑树献瑞”与“紫云盖顶”著名传说,寺内有唐代古井“甘露井”,古树古井至今还在。此地原为唐代巨贾儒商黄守恭故居,他在梦中许愿:若是园中桑树能开出白莲花,即捐出此地用为佛寺。数日后桑树果然开出莲花,从而献地建寺。相传在兴建寺院时有紫云笼罩大殿,因此大雄宝殿别称紫云大殿。

黄守恭捐出宅第后遣五子分别到五个地方发展,子孙们以“紫云”为堂号,奉黄守恭为紫云派始祖。为纪念黄守恭的捐地,开元寺内有檀樾祠将其奉祀于祠中,也是紫云黄氏的祖庭。

赋诗赠别的对象转道法师,上网一查原来是光明山普觉禅寺创始人,俗名黄海青,也是紫云一脉。1920年代听闻泉州开元寺年久失修破败不堪,亲自回去任住持重兴开元寺,并在寺内创办孤儿院。

转道离开星洲赴泉州开元寺时,各界友人纷纷以诗文欢送,黄幼丞赠诗是其中一篇,除了送别支持却还有更深一层的乡情与寄望。两人不只是文友也是宗亲,回乡不只修葺祖庭,也办慈儿院收容孤儿提倡教育。而黄幼丞原为泉州私塾老师,家在开元寺附近,有很多的共鸣。

转道法师是本地佛教界先驱,说来惭愧,此前对他一无所知。为此特意到光明山普觉禅寺走了一圈,瞻仰转道法师舍利塔。铭文上有法师生平,看到了1924年发愿复兴开元寺相关事迹。钟楼里又看到一张法师照片,写着泉州开源慈儿院院长。殿堂里瞻仰遗容,默默问候。

旧时生活风貌

《檀榭诗集》序文。

1926年6月的星洲讲经会名单之后,再也找不到黄幼丞相关资料,连猜谜名单都没有。从时间上推算,应该已离开新加坡,回到泉州给祖父安排婚事。这一年祖父18岁,回乡娶妻,1928年生下第一胎。后来祖父又回到新加坡工作往返两地,战乱时期拖儿带女举家南迁,曾祖父留在泉州,不再踏足新加坡。

所以,黄幼丞在新加坡是从1920年至1926年,短短六年时间有限,百年前留下的旧资料更是少之又少。

知道曾祖父爱写旧体诗,从他的社交圈子着手。1926年星洲檀社出版的《檀榭诗集》是现存唯一一部早期诗社的唱和集,上网搜出国家图书馆收藏的扫描版本,逐页翻阅,果然又看到黄幼丞的名字。名单上也得知黄幼丞又名黄剑华,对我来说是重要的新发现,家中也无人知晓。百年前芸芸众生里一个平平无奇的名字,穿过浩浩云端来到我的面前,再次感恩又惊叹。

丹戎巴葛百年都城隍庙。

1924年,诗僧释瑞于第一次召集诗人雅集并倡立檀社,推举邱菽园担任社长。43位社友,每两周聚会一次,社址位于丹戎巴葛潜林。

潜林在哪里我已无从得知,只知道丹戎巴葛有一座百年都城隍庙,古色古香的独栋庙宇围绕在现代钢骨水泥森林间,每次经过都觉得怀旧亲切。查知创办人正是释瑞于,在邱菽园资助下筹建此庙。

释瑞于俗名黄杏村,自号痴禅,与邱菽园互相赏识,喜欢以诗文会友。都城隍庙建成之后也成为文人雅士聚会的场所,常在后院的大榕树下说古论今、诗词酬唱。为此专程进庙一看,果然榕树还在,树下的风雅往事,却已不留痕迹。

都城隍庙后院的榕树还在,树下的风雅往事已不留痕迹。

从文字中继续寻找,《檀榭诗集》收集诗社会员作品,由邱菽园选定,释痴禅校对,陈延谦赞助出版。序文指出,诗社由甲子(1924年)初春截至丙寅(1926年)暮春,三年共得诗1700余首,从中选出300多首,多为社员雅集的诗情酒兴之作。

诗集分两卷共36集,也就是36个题目,每题之下各有诗友赋诗若干。当中有16个题目收录了黄幼丞作品,可见其诗兴浓厚,在诗社圈子里相当活跃。

作品并没有试图表达什么微言大义,都是云淡风轻的日常点滴,围绕着一个题目各自发挥,看到的是文友间的友情与互动,以及旧时代南洋的生活风貌。

例如《消夏》一诗,写出热带气候酷热难耐,在吟诗作赋中找到了清凉自在:

夏道天南暑更多,

终朝汗雨湿轻罗。

闲居尚觉熏蒸甚,

热客趋炎可奈何。

客居无计可消炎,

笔墨催人日课严。

冷淡生涯排遣法,

清风飒飒出毫尖。

不会弹琴怀着棋,

欲消长夏苦无诗。

骚坛报道张旗鼓,

附骥狂吟也适宜。

富贵浮云久了然,

不因人热且随缘。

冰瓯玉椀添诗料,

恍惚羲皇怀葛天。

另一则《饮冰》中也有相似内容:

汗雨挥洒如连珠,

蕉衫湿透连罗襦,

正思避暑苦术无,

旁有解事献冰壶,

满饮一杯甘露逾,

清凉世界真须臾……

生动描述很有画面感,仿佛看到冷饮广告中,满身大汗喝下大杯冰水的痛快。

丹戎巴葛旧欢乐园开幕后,与好友诗禅同游,在《欢乐园杂咏》题下描述当时的游乐园面貌,趣味盎然:

园题欢乐避愁城,

异想天开妙莫名。

迎面莺花多北里,

当头楼阁额南京。

舟能行陆无须荡,

马可凌空不计程。

何物滑稽资大噱,

模糊土偶说如生。

文字超越生命

《檀榭诗集》收录邱菽园与黄幼丞的作品。

16首作品逐一读完,意犹未尽,不难想象曾祖手头上必定还有更多的作品没有发表,或只在朋友圈里吟诵,就像今天发个手机简讯或是面簿上信手拈来写几句话,未曾认真收藏,也就风过无痕。

家里并没有看过这本《檀榭诗集》,祖父也从未提起,或许对于曾祖父来说根本是交际消遣的游戏之作,对我来说却是弥足珍贵的字字珠玑。

不经意间留下的片言只语,是我对他的唯一认识,也是后代子孙里第一次看到黄幼丞作品。

平时翻阅古人诗词歌赋,常慨叹千百年前的人事也能隔空感同身受,如今却是第一次,如此贴近无缘见面的家中长辈。见字如见人,哪怕是印刷体的文字,扫描后并不清晰的版本,从平面文字中活生生地站了起来。

曾祖父告诉我的事情,不只是作品中的内容。更重要的是,文字可以流传,跨越时代,超越生命。

从事文字工作多年,我经常自我怀疑,鸡皮蒜毛的生活见闻点滴记录,意义何在。黄幼丞的横空出现,让我意识到,所有的一切都有存在的机缘与价值。也许眼前尚未察觉,也许一辈子知音难遇,说不定百年后有人疯狂查找未曾收入主流记载的日常细节,在我的文字里找到了答案。

众里寻他千百度。终于,案头上长期珍藏的那张黑白照片,在我手上活了过来,发出了声音,真正成为人性化的长辈,言传身教。坐在曾祖的眼前,埋头奋笔疾书,跨越时空,文字里相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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