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开梦魇 张看红楼

香港进念·二十面体《说唱张爱玲》,2022年华艺节海报。(作者提供)
香港进念·二十面体《说唱张爱玲》,2022年华艺节海报。(作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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细读“张看”,发觉张爱玲是具备独立思考能力,并且能够遍阅原抄本和消化原抄本的第一人。“张看”对《红楼梦》先后各个抄本观察入微,像福尔摩斯那样追踪了小说的成书经过。

今年度华艺节,香港进念·二十面体将在滨海艺术中心放映一部“把张爱玲作品立体化”的影视作品《说唱张爱玲》。乘兴想谈谈再三细读张著经典《红楼梦魇》的感触,并想打破一些历来的误解。

现代作家张爱玲(1920-1995)以小说著称。《红楼梦魇》是1977年她在美国完成的文学评论作品,台北皇冠文化2001年出了此书的典藏版。张爱玲称她的红楼书评为“张看”。

书中广受传诵的一句话是:有人说过三大恨事是“一恨鲥鱼多刺,二恨海棠无香”,第三件不记得了,也许因为我下意识地觉得应当是“三恨红楼梦未完”。

同时她又说,小时候看红楼梦,到八十回后,人物都语言乏味,面目可憎,书中也有语录:“红楼梦未完还不要紧,坏在狗尾续貂成了附骨之疽……”,于是造成了刻板印象,令人误以为张爱玲是“腰斩”派,否定与排斥程伟元、高鹗后四十回的补书之举。

事实并非如此,《梦魇》一书,五详红楼梦:一详全抄本;二详甲戌本与庚辰本的年份;三详是创作不是自传;四详改写与遗稿;五详旧时真本。“详”完之后,张爱玲对原创者曹雪芹,对校订修书的程高,都表示了深切的理解和赞叹!

独立思考检阅各版本

皇冠文化张爱玲典藏《红楼梦魇》,2001年。(作者提供)

先一谈《梦魇》的由来:张爱玲生于中华民国上海公共租界,1952年赴香港。她在本书中回顾,那是1954年在香港看见根据脂批研究八十回后事的书,觉得石破天惊,惊喜交集。后来在哈佛燕京图书馆与伯克莱加大图书馆借书,看到脂本红楼梦。在哈佛大学看了乾隆百廿回抄本的影印本。

即使是同一个“程乙本”,张爱玲发现民国十六年(1927),上海东亚图书馆用胡适所藏排出的百廿回红楼梦,与胡天猎藏书、民国三十七年(1948)携来台湾的壬子木活字本(由胡适先生鉴定为程乙本),也不尽相同。

当张爱玲到了美国,开始把一些考据红楼梦的大纲寄回香港给宋淇看时,因内容错综复杂,宋淇戏称为Nightmare in the Red Chamber(红楼梦魇),到定稿时便成为了书名。宋淇(1919-1996)是香港红学家,著有《红楼梦识要》。宋曾在国泰电懋担任剧本编审,介绍张爱玲为电懋写电影剧本。

细读“张看”,发觉张爱玲是具备独立思考能力,并且能够遍阅原抄本和消化原抄本的第一人。她从不僵化于“故纸堆”中,读过了众多版本之后,她说,其实“红楼梦未完”的“未完”二字已成了疑问。因为一百二十回的抄本是存在的。而乾隆百廿回抄本的前八十回,是脂抄本,有些地方比他本更生动,语言散漫突兀,更接近人们说话本来的样子。

也许张爱玲并未接触到大陆红学家吴恩裕所蒐集的曹雪芹生前好友敦敏、敦诚的一些资料,得出了“曹雪芹逝世于壬午(1762年)除夕”之论,与一些考证的癸未除夕,即1764年2月1日有异。不过这只是一个次要的小问题。

查证程高保存原著苦心

“张看”对《红楼梦》先后各个抄本观察入微,像福尔摩斯那样追踪了小说的成书经过。甚至怀疑,程高本之前已有一个“续书人”改动曹雪芹的原稿:最奇怪的是抄家一回(一〇五回)写焦大,跑到荣府嚷闹,贾政查问他——

焦大见问,便号天跺地的哭道:“我天天劝这些不长进的东西,爷们倒拿我当作冤家……”

语中的“东西”两字,程高本删除了,成为“我天天劝这些不长进的爷们,倒拿我当冤家……”。焦大口中那些不长进的,是贾府的爷们,正是他在第七回醉骂,“连贾珍都说出来”,扒灰的扒灰……这些人。

“张看”说,“续书人”加上“东西”两字,是把焦大责骂的目标转移到“诽谤主人”的、“不得志的奴仆”身上,为贾珍护短,“简直使人疑心他是贾珍那边的亲戚,或是门客幕友。”

抄本并不等于原稿,抄手的心痒手痒,甚至别有用心的“续书人”,都有可能作伪。所以张爱玲很理解程乙本对后四十回收到的残本资料为何不满,并且非常体谅程高认真追寻原著本来面目的苦心。

体恤曹雪芹的孤立探索

笔者认为,《红楼梦魇》本身是一部文学经典。因为作者用隽永的文字,把一位18世纪小说家的梦魇,化为自己的梦魇:

……从前小说在文艺上没有地位,不过是好玩,不像现代苏俄传抄地下小说与诗,作者可以得到心灵上的安慰。曹雪芹在这苦闷的环境里就靠自己家里的二三知己给他打气,他似乎是个温暖的情感丰富的人,歌星芭芭拉史翠珊唱红了的那支歌中所谓“人——需要人的人”,在心理上倚赖脂砚畸笏,也情有可原。近人竟有认为此书是集体创作的。集体创作只写得出中共的剧本。

纵目远眺——

他完全孤立,即使当时与海外有接触,也没有书可供参考。旧俄的小说还没写出来。中国长篇小说这样“起了个大早,赶了个晚集”,是刚巧发展到顶巅的时候一受挫,就给拦了回去。潮流趋势往往如此。

张爱玲穷经皓首,比对着一个又一个不断翻新、不断改进的版本。她喃喃念着,这是1754本;这是1756年改的;这……显然是1759年冬——也就是1760本——新添的情节,对自己的辛劳浑然不觉,反而体恤起红楼梦的原创者来:“……我们要记得曹雪芹在他那时代多么孤立,除了他自己本能的判断外,实在毫无(外来的)标准。走的路子是他渐渐暗中摸索出来的。”

试问有哪部中文作品,可以媲美芥川龙之介的《罗生门》?除了张爱玲的《红楼梦魇》,不作他想!

(作者是本地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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