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代代传承延续下来的严苛的仪式感和修行过程，戏里戏外，台上台下，逐渐凝结成为了一种精致之极同时也是绝对禁锢的精华，到达审美的高峰。
歌舞伎确实是让人上头。看完几场高清影像之后，我就开始在网上找各种视频来看，演出、纪录片、访谈……2022年开年，开始读吉田修一的那本600多页的长篇小说《国宝》。
吉田修一是日本当代的重量级小说家，1968年生人，2012年，以《公园生活》获得第127届芥川文学奖。吉田的重要作品还有《恶人》《怒》，这两部小说改编的电影我都看过，品质上佳。2019年，吉田修一被誉为集大成之作的描述歌舞伎世界的长篇小说《国宝》，获得第69届艺术选奖文部科学大臣奖，第14届中央公论文艺奖。这部小说非常好看，50年的时间跨度，人物命运和内心的各种反转和推进有着足够的空间来描述，而歌舞伎世界的那些不同于常人的悲欣交集，在这样的叙述容量里也呈现得足够充分。
我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去看一部小说了，完全不带职业眼光，只是追着书中的人物径直读下去，像追着一辆必须要追的车，一直在视野中，一直追不上，一路风尘，一路担忧。这中间时不时得关上书，喘口气，平复一下乱七八糟无从辨析的心情，然后打开书，起身又追。这种感受不知道是不是被作者体谅到了，到了最后，故事的结局居然安排在漫天大雪的东京银座街头，无数的汽车停了下来，喇叭声尖厉地鸣叫，雪亮的车灯光齐齐朝向从歌舞伎舞台出来的人：一袭蝶舞牡丹的刺绣长罩袍，一条孔雀羽毛装饰腰带，一头插满了各种发饰的如卷云般上下盘旋的发髻，一张敷着厚厚白粉的面孔，一嘴猩红的唇色……阅读的长途终于追到了终点，然后眼睁睁看着不属于这个世界的那个人消失在夜色之中。关上书，我想起了张国荣在《霸王别姬》的最后，那张在戏妆下的脸，不疯魔不成活。
可以想见，小说《国宝》已经是各路大导演琢磨着如何影视化的绝佳对象了，里面的几个主要人物，想必也是有才华也有野心的一线演员争相抢夺的角色。
歌舞伎演员的面孔其实是被妆容给束缚了的，厚涂的白粉下基本上面无表情，有也只有程式化的脸谱式的表情。人物的七情六欲喜怒哀乐通过舞蹈和形体传递出来。也许就是因为有着这样的束缚，好演员的张力和感染力就更为强劲，不仅是在四肢，还在各种服饰和道具上，仿佛竭尽全力从身体出发延伸出去，去触碰一切。在小说中，说到男主人公立花喜久雄的舞台魔力时是这样表述的：他站在舞台上，观众不是看着他，而是被一种气息吸向了他，观众席似乎被某种东西囫囵吞了下去。而他的立足之处不限于物理意义的舞台，他走到哪儿，舞台就延伸到哪儿，他走过之后，舞台也就消失了。
时代标志性的歌舞伎演员
在读《国宝》之前，我在影院连着看了四场松竹公司出品的高清影像歌舞伎，除了新派歌舞伎《阿弖流为》之外，《京鹿子娘二人道成寺》《连狮子》和《女杀油地狱》是歌舞伎舞台上经久不衰的传统剧目。《国宝》中，立花喜久雄的《女杀油地狱》让我印象深刻，跟之前的观看印象鲜明叠合。
《女杀油地狱》是近松门左卫门的著名作品，根据江户时代的大阪真实发生的油铺掌柜之妻被害事件改编。近松门左卫门是江户时代的文化标志性人物，在神奇的1700年前后，风云际会，就在那个年段，发生了著名的元禄赤穗事件（也叫忠臣藏事件，后被改编为太多的各种形态的作品），问世的文艺佳品有井原西鹤的《好色一代男》、松尾芭蕉的《奥州小道》，以及近松门左卫门的人偶净琉璃《曾根崎殉情》（后改为歌舞伎）等。
喜久雄出演《女杀油地狱》那出戏时，净琉璃唱叙曰，“油四散，血滴淌。眼前便是这油地狱，苦痛满身伤。”在最为惨烈的一段，与兵卫追杀昔日恩人、油铺老板娘阿吉，扭打中油罐翻倒，两人在黑暗的油污中间翻滚挣扎拼死搏斗。两位演员起了摔，摔了起。这个时候的净琉璃唱叙道，“屋前溪荪朵朵，露滴摇摇欲坠。惊得此玉露纷乱，名绝黄泉。啊，啊啊啊！”命悬一线的一瞬间，既有大全景描写屋前屋后的景物，还有特写至露滴摇坠，这种跳开闪躲的叙述手法，反而加强了强烈的悲剧感。而在小说中，这出戏的背后，是喜久雄在上台前一刻得知女儿家失火、外孙女烧伤入院的消息，惊惧的同时上台铃声响起，不能摆脱的演员的命运使得心神纷乱五内俱焚的喜久雄也只能走向舞台。
我在看十代目松本幸四郎和四代目市川猿之助主演的《女杀油地狱》这个版本时，为满台流淌的油污和在油污中翻滚的演员惊异，也生发了疑问：需要这么写实吗？完全没有必要啊。演完后这舞台怎么清洗啊？我还以为是因为有镜头特写的缘故特意加上的，看《国宝》中的这台《女杀油地狱》，才知道这台戏就是这么演的，道具用的是真正的油，演员在舞台上的滑倒和爬起都是真实发生的，也因此每一次演出每一个版本的现场效果都会不一样。
下了舞台，没有卸妆清洗的喜久雄赶到了医院。女儿哭求他离远点，免得身边人都为他的歌舞伎之神献祭。那时候，一脸白妆一身戏装满身油污的喜久雄就跟一个魔鬼似的。
一个出神入化的时代标志性的歌舞伎演员，除了自身的天赋和努力之外，还需要多少冥冥之中的护佑？而这种护佑是由身边人的各种生祭和死祭组成的。《国宝》里，一号人物，三代目花井半二郎（立花喜久雄）每一次在演技层面的跃升，都会伴随着身边人的不幸的发生，最令人愕然的是本书中的二号人物，喜久雄的挚交和对手，五代目花井白虎（俊介）的惨烈命运。像喜久雄这种，本无歌舞伎世家的血统，但一直注定被歌舞伎之神萦绕、最终只能彻底投没其中的人生，非常不祥，但又十分幸运，困苦不堪，但又无比幸福。吉田修一在写立花喜久雄这个人物时，是不是多多少少借鉴了一些坂东玉三郎的人生呢？同样的当代歌舞伎女形第一人，同样的出生年代（1950年），同样的被歌舞伎世家收为养子的身世背景，同样的引发现象级轰动的代表剧目，比如《藤花姑娘》《源氏物语》等等。至少我在读的时候，会有这样的联想。
冰火两重天
吉田修一在《国宝》中说歌舞伎演员眼中的剧院。
“剧院后台这地方，有一股说不清的热乎劲儿。灯光照不到这里，在一片恍惚的昏暗中，担任女形的演员身上尚且留着男人的味道，反而是搽了白粉的男角不知为何看上去却有几分像女人。布景师和黑衣们（注：舞台助演的专用词汇）来来往往，脚上的分趾袜和竹皮木屐简直像踩在雪路上，声音都被扁柏地板吸了去。这地方，只怕是一处介于男与女、有声与无声、现实与虚幻，还有生者与死者之间的所在。”
喜久雄的师父，二代目花井白虎说，“所谓女形，并不是以男扮女，而必须以男子之身化为女子，然后褪去女子的形骸，留下的方为女形。”
在喜久雄的眼里，“这舞台上的戏演得愈是热闹的日子，落幕之后空无一人的剧场，便愈是说不出地凝重。直到片刻前还响彻剧场的欢呼，简直像淤泥一般沉积在舞台和客席的地板上。……如果连这化成的女子都褪了去，剩下的就应该空空如也才是。”
这些歌舞伎演员，从小就在梨园进出，基本上只限于基础教育的学习。而在基础教育的学习过程中，因为忙于演艺事业，要练功，要背词，要演出，较之普通的孩子，有着太多的空缺。从这个角度讲，心性较之常人更能领会空茫的意味。他们要么无人处埋头苦练，要么聚光灯下被众人瞩目凝视，冰火两重天，落差大，势能也大。在生活层面，因为从小到老，随时随地都有一堆人在周围伺候着，很多人生活能力相当低下。如此这般长时间地囚禁在戏剧世界里，与日常生活一直隔岸相对，无法获得后者的滋养、润泽、调和。渐渐地，他们也就在其中悟到了生命虚空的本质，那些清冷孤寒的滋味更容易被他们吸入体内。好演员的智商一般都很高。这样的人生是普通人生之外的一个平行世界，与普通人不发生交集。这也是优伶的故事为什么那么动人的原因所在。
从顶峰把自己扔下山脚
《国宝》里，有一位绝世名伶，第六代小野川万菊，歌舞伎世家子，两岁登台，直至名满天下。万菊没有成家，到了晚年，先是卖了大宅子，搬到一个公寓里生活，然后逐渐不洗澡，不打扫，生活在垃圾堆里，最后干脆出走，跑到事务所视野之外的一个廉价简陋的小旅店里，跟一堆贩夫走卒在一起游戏喝酒玩乐，快活至极，直至某一天早上旅店老板发现他倒在房间里，身体已经冰凉。繁文缛节、清规戒律、刻苦自律、金碧辉煌、众星捧月、山呼海啸……万菊在人生的最后阶段把这一切全部抛弃。没有人知道他是怎么想的，他也没跟任何人吐露自己的想法，径直在自己以前没有经历过的生活中把这一生交了出去。关键是，他很快活。
一种是砥砺而行经历艰辛后抵达顶峰一览众山小的人生，一种是山脚下的泥塘里打着滚只是遵从本能欲望自生自灭的人生。万菊在人生的最后，奔腾而下，从顶峰上把自己扔下山脚，然后开心地离开了这个世界。这种对自己、对过往的彻底否定，令人十分错愕，但又觉得非常痛快。当然，世间不会允许他拥有这样的结局，媒体的报道一致把这个真相压住，给万菊换上了这样的结局：“……在至交密友及门下弟子的陪伴下，他于此生最后的居所、其本人购置的东京某高级公寓寿终正寝，享年93岁。”
一代代传承延续下来的严苛的仪式感和修行过程，戏里戏外，台上台下，逐渐凝结成为了一种精致之极同时也是绝对禁锢的精华，到达审美的高峰。阅读时我一直在想，吉田修一会给喜久雄一个什么样的结局呢？歌舞伎座那栋建筑的外面，是银座喧闹拥塞的街头，夜色中，华灯下，大雪纷飞，犹如樱花的花瓣随风而落，追在喜久雄身后的，是他身边陪伴多年的家人、伙伴，是一生的挚友时隔20年从中国返回日本，急于和他见面但堵在进入银座的路上，还有“人间国宝”（注：日本非物质遗产项目的最高荣誉）的认定喜讯……喜久雄把这些全部抛在后面，从生的顶峰跳开去，到达死的顶峰。这个结局，从小说的角度讲，太过于齐整、绚丽、饱满、高潮，但从作者的角度讲，吉田修一对喜久雄这个人物的爱慕，非这样难以释怀，从读者的角度讲，从15岁开始一直追随至65岁的迷恋，非这样不能接受。成住坏空这四个字，对应物的生住异灭和人的生老病死，对于喜久雄这个人物来说，空、灭、死，须得华美壮丽，才算完整齐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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