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尼拉·魔幻岛屿·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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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湾资深媒体人

徐宗懋图文馆提供照片

这正是菲律宾,爱恨情仇都毫无修饰遮蔽。她的雋永来自于永远不断变换的瞬间。

1986年10月至1987年6月,我被派为《中国时报》(台湾)驻菲律宾马尼拉特派记者。虽然只有八个月,却终身难忘。直到此刻,那段时间的情景仍历历在目。

菲律宾总统马可斯执政最后几年,政局动荡,街头抗议无日不有,菲共武装游击队在吕宋岛中部山区空前活跃。1986年4月,马尼拉爆发乙沙革命(EDSA),军队顺应人心,武装叛变,百万群众上街,人山人海。马可斯总统夫妇搭乘直升机逃离马拉坎南宫,反对党领袖阿奎诺夫人柯拉桑女士接任总统大位,不过她领导各派系势力凑成的新政府无法控制大局,各种势力倾轧,几乎毎天都有示威游行,尤其挥舞红旗的菲共外围群众组织,拿棍棒,丢石块,刻意挑起事端。

右翼军人更是有样学样,不断发动政变,我在的时候有两场流产政变。

一次是叛军占领七号电视台,被政府军包围。支持和反对政变的群众也立刻赶到现场叫嚣,两边互丢石块,场面混乱。我在电视台外墙下等到凌晨,当夜深人静时,政府军开始对电视台的叛军发射催泪弹,味道呛人难受。这是总攻坚的讯号。我想,很快会有一场激烈的枪战,然而,一切又突然静止了。后来才知道叛军妥协了。由于没有流血,主事者洪纳森上校被参谋总长拉莫斯当面训斥“胡闹”,然后要他立刻把弟兄们带回营去。洪纳森长得不错,在媒体上仿佛是英雄,还传说他要出来选总统。

另一次我现场采访的政变比较血腥,政府军和占领电视台的叛军进行了激烈的枪战。这也是我记者生涯中第一次亲睹真枪实弹的战斗,耳边不断响起M-16 砰砰砰砰砰连发枪声。尽管我缩身在墙角,心中仍有无名的恐惧。有一些看热闹找乐子的平民被打死,这是贫穷悲哀的一面。

很多年后,马可斯死于美国,他的太太伊美黛夫人又从美国飞回菲律宾来参选总统。那一次,我去了马尼拉机场采访,目睹了富裕的伊美黛雇用的一批美国保镖,个个人高马大,动作粗暴。他们把菲律宾当地记者像抓小鸡般大力拉开,非常嚣张。这种黑道作风犯了众怒,伤害了菲律宾人的自尊心。那时的菲律宾总统拉莫斯立刻以“没有申请工作签证”为理由,将这批美国保镖驱逐出境。

像拉美国家一样魔幻

再下一届的菲律宾总统埃斯特拉达(Joseph Estrada)原来是英雄电影出身的演员,当上大位后每天还是睡很晚,吃很多, 突然增胖。内阁会议很少出席。他说以前出入境美国填表时,“Sex”那一栏他都写“Twice a week”。三年后,他被另一场军事政变赶下台,但随后被新总统特赦,后又去选大马尼拉市长,还连当了两届。

后来,建国总理李光耀先生笑评:“如果你被推翻下台,搭直升机逃走,过几年还可以回来选总统,告诉大家,我可以带给你们快乐幸福。这是很不一样的国家,很不一样的文化!”

我想,这大概跟拉丁美洲“魔幻写实”(Realismo mágico)差不多吧!菲律宾被西班牙殖民统治约400年,人名大量使用西文姓名,语文中掺了不少西班牙文字汇。古老殖民农庄至今仍称Hacienda。连菲律宾国父José Rizal 刻在马尼拉黎刹公园纪念碑上的感人名言,都是纯粹的西班牙文。所以,眼前所见的右翼军人、共产游击队、社会主义运动家、大型的甘蔗农场、农工、餐馆里弹吉他的乐团等等,跟拉美国家根本没两样,怎么可能不魔幻呢!

爱恨情仇毫无修饰遮蔽

因此,尽管那是快40年前的事情了,却永远留在我的脑海中:

愤怒的挑衅者,嘻笑的看热闹群众,站在大马路中央衣衫褴褛叫卖口香糖的小孩子们,脏乱王彬街上的中华美食餐馆。来往车辆冒出的浓烟呛鼻难受,每天烈阳高照,热汗涔涔。我采访的财政部长王彬不久后在自己办公室举枪自杀,原因不明。我认识的另外两位华文报纸主管被仇家雇杀手当街开枪打死……我结识一个阿奎诺下一代的年轻人,到我的住处拜访我,说要讨论台商投资的问题。他有意无意地展露身上带着枪。我再怎么勇敢,心里还是会发毛,顿时感到自己工作太认真、太深入人际了,无形中置身于险境。这里可以随时飞来采访,但不能定点长待了。我随即整理行李搬家,把驻点迁到新加坡,事后才跟老板报告,但没有细说真正原因。

那时,我也几乎每天搭计程车穿过Roxas Boulevard ,黄昏时分,夕阳西照,港湾洒满了浪漫的金黄。靠马尼拉港这一侧竖立着偌大的美国大使馆。门口荷枪实弹的海军陆战队员面无表情地盯着门外,后方草坪上偶尔会看见大型双螺旋桨直升机起落。由美国政府护送回来的柯拉桑新政府要员,最终证明他们仍然是菲律宾人。为了民族尊严,几年后他们把美国最大的海外军事基地苏比克空军基地和克拉克空军基地赶走。美军被迫打包走人,等于最庞大的海外常驻海空军力被逼出南中国海,造成了今天的局面。这里是亚洲最亲美也是最反美的地方,有时候爱和恨只有一线之隔,甚至难以区分。这正是菲律宾,爱恨情仇都毫无修饰遮蔽。她的雋永来自于永远不断变换的瞬间。

当然,菲律宾岛屿旖旎的风光更令人流连忘返,平静的海面,高耸的椰树,白沙滩上奔跑的孩子们,带出串串银铃般的笑声。古巴诗人José Martí的诗句仿佛也在这些岛屿上飘荡:

我是一个诚挚的人

来自棕榈树生长的地方

在离世之前

我将留下心灵的诗章

(本文小标为编者所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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