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铭·金蝉·彩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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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藏缘手记”系列五

1981年的朱铭,创作生命正站在一个空前转型的重要位置上。他的创作,出现乡土及太极作品之外的人间系列“新作”,也开始出现海绵等各种多元素材,甚至由立体雕刻跨界进入平面的彩墨画领域。这段艺术生命的转型与成长,犹如蝉只生命的蜕变。这件朱铭1981年所赠的金蝉,仿佛因此就有了特别的意义和象征。

书房有一只金蝉,木刻翻铜,还有两幅彩墨小品,都是朱铭所赠。

那是1981年12月,一个潮湿阴冷的冬夜,在台北外双溪,朱铭住家和工作室。

带我去的挚友高信疆兄,是朱铭夫妇始终感念尊称的“高先生”。

因为是“高先生”的朋友,朱铭特别亲切。

1在台湾报业独特的两大报时代,高信疆主编《中国时报·人间副刊》,是台湾报纸副刊从传统文艺性取向转型到文化性取向的重要象征和代表,具有巨大的社会文化影响力。林怀民、蒋勋、朱铭等人,都从人间副刊崛起。他个人被誉为70年代台湾乡土文化风潮的主要推手,被文化学者李欧梵称许为“纸上风云第一人”。

1976年,是朱铭成名的一年。

此前一年,朱铭首次在台北参加“五行雕刻小集”联展,只是10位参展者之一,并没有引起太多注意,甚至有媒体对其展品《关公》评价好坏参半。

1976年3月,他首次举办个展,高信疆就在《人间副刊》以“人间参与,斧底乾坤”专题,邀请多位艺评名家,连续五天以当时罕见的全版评论,全面肯定这位来自民间的素人雕刻家杰出的艺术表现,顿时轰动全台,朱铭一夕成名。原定一星期的木雕个展,也因热潮不断,一再展延,甚至在历史博物馆特辟专室展览长达一年。

被誉为台湾现代建筑思想启蒙者的汉宝德,甚至形容是高信疆“发现”了朱铭。

2014年11月,76岁的朱铭(右)到新加坡参加和美置地新总部大楼开幕,和杜南发在藏家蔡天宝的私人宴会上合影。(作者提供)

在这次展览上,朱铭就展出“乡土”“历史人物”和“功夫”(后来才改称“太极”)三大系列作品。随后才到日本和香港展览。

1981年10月,朱铭首次在纽约举行个展,展出的是“太极系列”和当时最新创作的“人间系列”作品。展前他们夫妇就先到纽约准备了四个月,展览开幕后才回台。

那年冬夜,信疆兄嫂和我到访时,朱铭夫妇才刚自纽约回家一个多月,风尘仆仆,犹存形色。

2朱铭的家在外双溪半山腰,夜色里,朱铭夫妇亲自开门。

这一年,朱铭43岁,穿着褐色夹克,身材瘦削,显得干练利落,流露着朴实的乡土气质。身旁朴素祥和的太太陈富美,就是朱铭1961年木雕《玩沙的女孩》本人。

知道我来自新加坡,朱铭还笑着提起1972年前后他曾在新加坡住过些日子,以学徒身份,随师傅杨英风到兴建中的乌节路文华酒店工地,在烈日下抡斧凿石雕琢大理石景观石刻。只是这些造型雕饰,后来在酒店全面大修整时都敲掉了。

朱铭这段新加坡“打工”经历,本地许多人都不知道。

客厅外由露台到工作室,摆放着大大小小的作品,有历史人物、太极,还有最新创作的人间系列,都是木雕原件。还有多件以白色保丽龙切割的雕像造型,以及还未切割的大块方形白色保丽龙素材。

后来他有些“人间系列”的作品,就是直接以保丽龙块切割翻铜上彩完成,如朱铭美术馆内一组色彩缤纷的《排队》。

1981年朱铭家中客厅的朱太太陈富美(右)和高信疆太太柯元馨(左),后方冰箱上为朱铭1961年以新婚太太为对象雕刻作品《玩沙的女孩》原件。(作者提供)

那晚,我们在他工作室里所见的大量中小型立体单件木刻人偶,还有由许多小件个体立像组合成密集群像的《方正人间》,都是当时(1980-1981年间)新刻,是“人间系列”最早的第一期作品。

他说那时住纽约布鲁克林,而“纽约就是人多,满街都是。”这批木偶会涂上部分艳俗的色彩,形态和表情都很简单,流露着一种冷漠的气质,因为“纽约和那里的人,就是那样。”说明以半抽象造型表现的人间系列,本质依然还是写实的。

新创作以“人间”为名,则和高信疆主编的《人间副刊》有关。如台湾美术史学者萧琼瑞教授后来所说:“‘人间’一词,事实上也正是当年促成他首次个展轰动一时的《中国时报》刊名,对不擅阅读的朱铭而言,这《人间》副刊的刊名,应在他脑海中留下极深刻的印象,也成为他赴美后,在孤独、沉思中创作思考的重要参据。”

当晚,我们还见到几件以大块海绵捆扎形成不同形态的“人间”造型原件,朱铭说是想尝试以不同材质创作,“看看会怎么样,”他说。

后来有学者说1985年朱铭才开始使用海绵捆扎翻铜创作“人间”第二期作品,其实,1981年底那晚,我们在外双溪朱铭工作室,就见到了最初的原型。

1986年,新加坡博物馆门前,也装置了一排色彩鲜艳的海绵绑扎翻铜的朱铭作品《人间·休息》。

3朱铭家居生活,朴素而传统。

客厅里70年代的电视柜上端,摆放着白色保丽龙切割的历史人物造型雕像,有妈祖、观音等。

大家坐在客厅的藤椅上喝台湾高山茶,谈在美国的生活和画展。

墙上正中,有一幅彩墨双鸡图,炭笔署名朱铭,是我首次看见朱铭的画。

朱铭说是“有空时画的,因为喜欢。”

他说以前当李金川学徒时,需要描绘各种神像或民俗纹样构图打稿,训练了对造型线条的功夫。在外双溪又常和住在附近的几位画家朋友来往,有一天有人提议开个画展,这时朱铭才开始画彩墨,那是去年(1980年)的事,他说自己“过去从来没有画过水墨”。

就在我们到访的半年前,1981年6月他才刚和另两位友人,以“三人行”之名,在台北一家画廊举办了一场三人水墨联展,展后他就去了纽约,最近才回来。

所以当时我在朱铭家中所见的彩墨,都是他刚创作的第一批作品。

朱铭拿出两件彩墨作品送给我,都是装裱完成的镜片斗方,说是“自己有空画来玩玩的”。

两幅赠画,一样画双鸡,只是形态不同,具有强烈的速写和写意风格,寥寥几笔,就把鸡只的形态及神态,画得活泼生动,富有趣味,几处单色点染,流露着简笔随性,仿佛无拘无束的创作态度。

他说最早画的是在乡下随处可见的鸡鸭鹅鱼等日常题材,“因为喜欢”;“我只画我自己喜欢的东西,喜欢才有感觉。”

他也说这些画都画得很快,是“一想到就画,如果慢慢画,就没有那种感觉了。”

两幅赠画都是炭笔签名,一为“朱铭81.6”,另一只署“朱铭”,均钤一方红色印章,刻“川泰”二字白文,是朱铭本名(他原名朱川泰)。

选择以炭笔签名,显然当时他应该还没有把绘画作为主要创作项目,只是一个尝试。

1981年后,朱铭的绘画作品,也逐渐从家禽动物,转向静物、人物等题材,虽然一样是简笔风格,但用色渲染等已有逐渐丰富。

据了解,目前在朱铭美术馆典藏的200多幅朱铭简笔彩墨作品中,数量最多的是后来的人物,其次是静物,早期的家禽作品反而最少。

特别是朱铭后来的所有彩墨画作,全是以墨笔署名钤“朱铭”二字印章,只有1981年的画作,以炭笔签名及钤上“泰川”本名印章。

1981年冬在朱铭外双溪家中送我的这两件同年作品,就是这段特别时期所作,迄今近40年,依然保留原裱原框,如同保留着一段时光的气息。

4当时我刚新婚,依民间习俗,朱铭还特别送我一件小小的“金蝉”,木刻翻铜涂金,5x3cm,真蝉大小,手感沉甸,很有真实感。

腹部蝉翅刻有朱铭英文署名JM二字。

朱铭说,刻这只蝉是为了“好玩”,因为小时候在乡下“整天捉来玩”。

蝉在中国传统文化有许多吉祥意义,古代玉蝉雕工有所谓“汉八刀”,以线条简洁明快,造型圆润饱满著称。

朱铭刻蝉的刀法,则是以块面的凿刻技法,运刀流畅,不刻意修饰刀痕流露的粗犷,朴实的形象,呈现力度之美及生动的立体感。

这件充满乡土形象的作品,题材源自其生长的农村生活,表现的是他早年日常生活熟悉的蝉只,是朱铭早年生活的写照,浓缩了对农村子弟乡土淳朴的依恋之情。焕发着他对自身土地难忘的情感。

朱铭经典作品太极系列,以气势磅礡的大型铜雕撼人心弦。

这只小小的金蝉,则展现了他对乡土生活的眷恋情怀,充满天真的童趣。

这些年,看过大量各式朱铭作品,也数次到过他的美术馆,或许因为朱铭没出版创作全集,始终没再见过他这件作品,也没见过他有这么小件的作品,这只当年朱铭在外双溪所赠的金蝉,南来新加坡多年,应该算是一次殊缘吧。

5友人蔡天宝兄是新加坡的朱铭雕塑重要藏家,2014年11月,其和美置地新总部大楼达都汇(The Metropolis)开幕,两座大楼之间的中庭广场,特别设置一对朱铭在本地最大型的太极铜雕,另还有一组现代都市男性雕像组成的“人间系列之绅士”。

开幕前夕,在天宝兄为欢迎朱铭夫妇而设的小型私人晚宴上,大家看了我们和高信疆夫妇33年前在外双溪朱家那晚聚会及赠画和金蝉的多张旧照,朱太太特别感慨地说:“高先生真的很可惜”,黯然缅怀远去的信疆兄,感念知遇之情,相隔多年,依然不变。

记忆中的那年冬夜,在外双溪朱铭工作室所见那些人间系列的大小人偶,感觉如同他早年为新婚妻子雕刻的玩沙女孩一样,都是他为自己所刻的玩偶,都是为了好玩。

他所画的彩墨,所刻的蝉,也如他所说,都是为了“好玩”,这是童心,也是爱心,是人间,也是人生。

1981年的朱铭,创作生命正站在一个空前转型的重要位置上。

他的创作,出现乡土及太极作品之外的人间系列“新作”,也开始出现海绵等各种多元素材,甚至由立体雕刻跨界进入平面的彩墨画领域。

这段艺术生命的转型与成长,犹如蝉只生命的蜕变。

这件朱铭1981年所赠的金蝉,仿佛因此就有了特别的意义和象征。

知了,是蝉的别名。

人间情缘,有意无意,个中滋味,或许只需要一句“知了”,就是了。

记忆中的那年冬夜,在外双溪朱铭工作室所见那些人间系列的大小人偶,感觉如同他早年为新婚妻子雕刻的玩沙女孩一样,都是他为自己所刻的玩偶,都是为了好玩。他所画的彩墨,所刻的蝉,也如他所说,都是为了“好玩”,这是童心,也是爱心,是人间,也是人生。

(作者为本地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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