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培安的二三事

培安写给香港作家许迪锵的信。(许迪锵提供)
培安写给香港作家许迪锵的信。(许迪锵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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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读书人的概念来纪念培安往生两周年,是我对他可能致上的最大也最深的敬意。

1.读书人英培安

我所认识的英培安有两个,一个是出版人和书局经营者,另一个是写杂文、小说和评介的作家。两个培安都有值得讨论的面向,也都可以用“读书人”这个概念来说明。

说培安是读书人,不只是字面上的意思(denotation),意即培安是个受过相当程度的正规教育的人,更是意在言外的意涵(connotation),而这个意涵或许是有其时代性与文化性的。

以时代性而言,小时候的记忆(说的是1970年代),长辈若说某人是个读书人,尤其是以我们的家乡话潮州话来说时,意在言外的意涵,大概是说这是个待人处世有原则、有风骨、有义气的人,是个不贪图名利、不阿谀奉承、不畏惧强权的人。

从文化性来说,长大后读到《孟子》的“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谓大丈夫”,才发现古训的精神,果然点点滴滴、涓涓细流到民间的智慧,在没有太多字面上的读书人的家族中成长,也可以领略意涵上的读书人的意义。

《风见鸡杂志》创刊号封面。(作者提供)

虽然我在新加坡读中学、高中的文青年代已经久仰培安的大名,但和培安有所接触,还是在台湾念完大学以后,回到新加坡的90年代初。1990年和几个文友合办了《风见鸡杂志》,需要一个出版单位;合伙人当中的陈英豪,其父执辈与培安曾有过从,于是英豪便拜访拥有“草根书室”出版名号的培安,而培安也很爽快地答应了。

用这个例子说明意涵意义的读书人,因为培安让我们借用他的出版名号,只是因为一层旧识晚辈的关系,而他并不认识其他五个合伙人;此外,让他人使用出版名号其实是可能有风险的,但培安由始至终不曾过问杂志内容,更主动借出当时还算罕见的手提式中文打字机,方便我们编辑作业。这些看起来似乎都是小事,但我当时是深深感佩且至今仍铭记在心的。

类似的事情,后来又一再发生。1996至1997年,几个文友和我一起筹划出版个人文集,又向培安商借出版名号,于是有了柯思仁的《梦树观星》、非心的《习惯忧愁》、拙作《无座标岛屿纪事》(这三本都请刘培芳写序),以及黄凯德的《修订版》。培安协助与提携后进的作风持续不断,2004年青年书局委托培安主编文学丛书,除了出版柯思仁的《刺客.乩童.按摩女郎》、拙作《威治菲尔德书简》和黄凯德的《代志》外,另有四本新锐作者的文集。

于我而言,光就同仁杂志与个人文集的出版,在那前后15年间,培安扮演了举足轻重的角色。培安2021年1月过世时,香港作家许迪锵在社交媒体上贴了培安给他的信;原来培安在1992年5月21日手写的信件中,曾经这样说明他与《风见鸡杂志》的因缘:

信上提起的《风见鸡》,我是出版人。但编务与财政则由几个热心文艺的年青人处理,出版两期便停了。《风见鸡》停后,我才开始办《接触》。这些年轻人目前都有一份安定的工作,可能会重办《风见鸡》。

我一直认为,培安于1990年代初,以一人之力创办及编辑的《接触》,是一本非常重要且值得研究的杂志;但我从来没有把《风见鸡杂志》和《接触》的出版时间点联系起来。从他给许迪锵的信中,无从判断《风见鸡杂志》的出版与短命的停刊,是否激励他创办《接触》;倒是许迪锵的贴文,说《风见鸡杂志》只出了两期便要停刊,“培安于是办《接触》,大概是要延续文学创作的命脉”。《风见鸡杂志》后来并未如培安信末所言而重办,但培安于1991-1992年出版的《接触》,以及1995年重启的书店“草根书室”,正可以说明他对新加坡华文文化圈的另一层意义与贡献。

2.阅读人英培安

没有机会接触原版《接触》杂志的读者,可以参考2023年1月甫出版的《写作与阅读——英培安文论集》(刘碧娟主编,城市书房出版)。此文集收录了培安于1990年代初,在《联合早报》副刊《文艺城》及为《接触》杂志撰写的一系列评介文章,包括《懂一点接受美学》《懂一点结构主义文学批评》《懂一点女性主义》,都是当时非常难得一见的,文学性与思想性兼具的文字。通过文集收录的另一些文章,也可一窥培安的阅读兴趣,如《知识分子论》作者萨伊德(Edward Said),还有培安那一代人成长时期大概避免不了的弗洛姆(Erich Fromm)——2012年应《联合早报》之邀写“影响我最深的一本书”,培安即点名弗洛姆1956年的《爱的艺术》。

之所以对培安的“懂一点”系列文章如此有感,因为当时刚从台湾留学回来的我,在新加坡几乎找不到可以对话的对象,感到无比的寂寞。在台湾的那几年正值解严前后出版界的战国时代,透过复刊的《文星》,刚创刊的《当代》,还有《电影欣赏》等杂志,我得以大量吸收各种思潮的引介,如《当代》创刊号专题制作的福柯(Michel Foucault;《写作与阅读》一书也收录了一篇培安简介福柯《性史》的文字);乃至毕业后的1990年代初,身在新加坡的我仍持续阅读台湾期刊书籍,如更激进的杂志《岛屿边缘》,其创刊号专辑制作主题为葛兰西(Antonio Gramsci)。培安的经历虽然与我不同,但这些思潮他都知道,都有所涉猎,因为他是个真正的读书人。

这里我要带入读书人的第三层意思,即是一个具有强烈求知欲,终其一生都阅读不间断的人。我在台湾唾手可得的知识,在当时新加坡华文文化圈的出版品当中,只有在《接触》杂志出现后才找到共鸣。记得一回在落成不久的电力站的咖啡馆,阅读一本中译的关于罗兰巴特(Roland Barthes)的入门书,碰到只谙英文的友人,很开心地聊了一阵巴特。但能够和我用中文共享阅读巴特《恋人絮语》乐趣的,印象中只有培安一人;他在1997年于香港出版的《阅读旅程》一书中,有一篇将《恋人絮语》与《红楼梦》对读并读的文章,简直是神来之笔。新加坡有不少写作人,但知识人却是匮乏的,至少我当时的经验是如此。

在这样的土壤上,培安成为异数,因为他求知若渴,不固步自封,谈起新知识、新发现时总是眉飞色舞,七情上面。1995年培安在桥北中心重开草根书室,售卖的书籍大概可分三类:一是反映培安念中文系背景的文史哲典籍,一是他身为创作者所喜好的古今中外文学作品,一是具思想性的人文与社会科学论著,另外加上各类中文期刊杂志。开始几年我有事没事总会到书局去,培安也一定热情推介他心水的作家及作品,但书局总是冷冷清清的。有朋友观察到,新加坡最应该看中文书的三个族群——新闻工作者、教育工作者、写作者——恰恰是最不事阅读的族群;从草根书室的有限客源来看,这个观察或许不无道理。

在草根书室聊天,培安也会分享一些趣事或荒谬事。如一回从台湾订购的书被卡在海关,事缘一本叫做《心体与性体》的书名引起了关注,殊不知是新儒家大师牟宗三的大作,都怪“性”字惹祸,又硬要与身“体”媾和;我于是报以在台湾念书时听说的轶事:社会学家韦伯(Max Weber)因名字与马克思(Karl Marx)的一个字母之差,著作曾惨遭禁止。这样的黑色幽默,或许也只有和有关当局打过交道的培安能懂吧。

3.广东人英培安

每回到草根书室,总是很自然地用广东话和培安打招呼并寒暄一轮,聊开后才转台为华语。培安是广东新会人,也曾在香港逗留过一段时间;我虽然是潮州人,但自小即谙广东话;和培安说广东话感觉非常亲切,我们说正事才用华语,广东话仿佛是情感的连结,有一种说不出的同胞情谊。

我从未深究培安对广东话的感情,直到读到他2015年的长篇小说《戏服》里的大量粤语对白,又通过视频看到他在几个场合上清唱粤曲。《写作与阅读》一书收录了培安于2019年11月9日在新加坡作家节座谈会上的发言;文集把此发言命名为《新华文学的书写与方言》,可以提供一些线索。

我是首次阅读此篇,有几点颇有感触。一个关涉培安1979年的短篇小说《寄错的邮件》;原来前香港大学英文系系主任谭国根,于1990年代初将之翻译成英文后,见到培安时即说培安一定是广东人,因为“寄错”是粤语,不是规范的中文书面语。但这么多年来我从来没有觉察到这一点,是因为长期在多语混杂的新加坡生活的我们,惯于混用华语和(所谓)方言而无法或无从分辨;还是我们也接受“寄错”为“华文”(如同样是粤语的“的士”,甚至源自马来语的“巴剎”);又抑或是我们对“标准中文书面语”的语感不足?反正,“寄错”似乎是没错的,不像生活中的另一个例子:每次到桥北中心的草根书室时,乘第一道手扶电梯抵达二楼,就会看到一个含有大箭头的告示牌“To Toilet 去厕所”,之后有人用笔划过“去”字,在其旁写上“往”字;这里的“去”,绝对是错的。

《新华文学的书写与方言》文中另一个触动我的例子,是培安提到有从中国移居新加坡的作家,读不懂培安2019年长篇小说《黄昏的颜色》里,“七情上面”一词的意思。这里我必须承认自己广东话的不到家,我是因为过去几年在香港生活,才首度接触到这个广东话用词(意谓各种情绪都写在脸上);不知道读者有没有发现,我故意在上文悄然无声地用了这个词,以及另一个广东词“心水”(喜爱)。不论是有意或无意的使用,培安的作品当中,应该不难发现粤语的痕迹;也难得培安保留了这些痕迹,不让文字一片苍白。2022年岁末在城市书房购得《写作与阅读》一书,和一位从香港移居新加坡的文友谈到这一点,他说新加坡对语言有洁癖,我大笑,何止于对语言有洁癖呢。

老爱和培安说粤语,大概也源于我们的成长背景吧,虽然我的年纪和他差了18岁。我自小在家里说潮州话,和隔壁的邻居说广东话,和再隔壁的邻居说福建话,都是极其自然的事。读到培安斩钉截铁的发言:“把华语当华人的母语是错的”,他的读书人的风骨,他的大义凛然,他义正辞严的神态仿佛就在眼前。以读书人的概念来纪念培安往生两周年,是我对他可能致上的最大也最深的敬意。

(按:英培安《写作与阅读——英培安文论集》的新书发布会,将于2023年1月14日下午3点,在国家图书馆16楼举行。)

(作者为本地作家,现居香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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