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一晃,当年的小字辈许梦丰也到了古稀之年,朱颜鲜花,未能留住,他却把这本《师友遗墨》留了下来。
大家期盼了一整年,许梦丰先生编著的《师友遗墨》终于出版了。梦丰老师之前说,他手头存有很多长辈的书画作品、诗稿、文章及来往信札。诗情墨迹,鸿爪雪泥,常在梦里萦绕,于是下决心整理出版,留下资料供后人参阅。
这本《师友遗墨》,谈及了潘受、陈人浩、刘抗、黄葆芳、刘作筹、钱锺书、欧阳澄、车澄霖、方焕辉、柯伯煌、王思宗、陈建坡,并收录他们的作品;也附列了曹树铭、黄孟圭、嵇哲、松年法师诸公手迹,“当年艺坛雅尚及诸长者仁厚气度,可见一斑”。这本书,同时也见证了许梦丰被前辈赏识、提携的过程,以及当年良好的传统文化氛围。当然,书里也不乏艺林逸趣。
既有大名家也有少被论及者
从以上名单可知,既有像潘受、刘抗这样的大名家,也有不太被人论及的欧阳澄、车澄霖、方焕辉和王思宗。欧阳澄(1906-1983),广东顺德人,早年来星洲,从事文字和启蒙教育工作,有手抄诗集《微斋韵言》面世。他的章草,游弋自在,书格甚高。许梦丰不仅称赏他的书法,对他的诗作更是佩服。欧阳澄与方焕辉是至交,两人谈诗论文,十分融洽。欧阳澄对年轻时许梦丰的书法和诗作曾有点评,有称赞也指出不足,他眼界高,难免严厉,这对初出茅庐的许梦丰很有好处。遗憾的是,欧阳澄一肚子才学无法施展,郁郁寡欢,常常借酒消愁,可谓南洋第一代“不得志文人”的缩影。
我在潘受先生的诗集里,不时看到车澄霖的芳名,潘诗“卷帘人是北方才”一句,印象尤为深刻。车澄霖(1926-2009),北京辅仁大学美术系毕业,为徐燕孙弟子,1949年离开中国大陆,在台湾、新加坡漂泊半个世纪,2000年返回北京定居。她和叶嘉莹一样,“故国平居有所思”,晚年落叶归根。许梦丰说车澄霖女史“美容仪,穿着考究,态度和雅,耋年未现老态”。她曾对许梦丰说:“你作工笔画很耗神费劲,何不多作写意画,题上诗句,当更自在怡情。”不过,许终究以工笔画为主,少写意,或许古稀之年后,许梦丰转变轨迹,也未可知。《师友遗墨》收有一封车澄霖晚年回北京后用圆珠笔写给许梦丰的信。2001年春天,也即车澄霖返京的第二年,许梦丰等人游北京,买了鲜花去看她,当年6月,她给许回信:“谢谢来信及新加坡的朋友们大家合影。我将珍摄收藏,永为留念!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此次驾临寒舍畅叙欢谈,颇为欣慰。”她又写道:“现已入夏,天气转暖,这也是我喜欢的季节,想会有几个月的好日子过了。想起严冬,犹不寒而栗。我家附近没有邮局、邮筒,甚为不便。现在邮局内写信,字迹潦草,请原谅,余容再谈。”此札,可透露车澄霖晚年在京生活并不十分如意,连寄封信都不方便。“现已入夏,天气转暖,这也是我喜欢的季节”一句,借说天气,暗藏对南洋的怀念。老人最怕过冬,北京的冬天不适合老人。
无独有偶,黄孟圭晚年在澳大利亚也不如意。书里收有两封他晚年写给陈人浩的信,可窥一二。黄孟圭(1885-1965),原籍福建南安,曾任福建省教育厅长,他和郁达夫交好;他和弟弟黄曼士慷慨资助徐悲鸿,兄弟俩对徐悲鸿有知遇之恩。黄孟圭一足不良于行,闻在澳洲时又被汽车所伤。其中一信云:“弟于五月十二行抵雪梨。兹以风湿复起(胸部又作痛,幸尚轻微),特来莫梨洗浴温泉,此地前已来过几次,居住甚久,全城遂多相识,但此来不作久居,拟于月底前返雪梨,九月将移西澳波史(Perth)居住。此来志在写作,乃寒士资斧,累及亲朋,实多愧怍,盛衷铭感。……”信中雪梨又名悉尼;莫梨(Moree),又名莫里,以温泉闻名的度假小镇。这时,黄老已经不复当年的经济实力,连旅费都要“累及亲朋”。当年慷慨出手赞助别人,如今却“沦为”被接济者,沧海桑田,世事无常,能不令人感慨!
隐于民间的文化人
新加坡老一辈文化人不少隐于民间,非常低调。譬如:开布店的方焕辉(1923-2003),开“金石书画店”的王思宗(1940-2011)等等。方焕辉原籍广东澄海,诗书俱佳。上世纪七八十年代,许梦丰常去方焕辉的布店谈诗品茗,布店成了学人汇集的文艺场。80年代中,许梦丰在布店第一次见到大收藏家刘作筹。刘作筹每年清明都从香港飞回新加坡祭拜父母,也去新山给恩师蔡梦香上坟。刘作筹和方焕辉是好友,他俩都是潮州人,潮州人爱甜品。刘告诉方,“姜薯”如何如何好吃,新加坡没有姜薯,方不知其味。刘对方说:“香港年底能买到,有机会带些来给大家尝尝。”刘后来果然带了姜薯来,大家吃了都赞叹。许梦丰也在布店尝到刘作筹送来的姜薯,提到姜薯,梦丰念念不忘,牵肠挂肚的大概不仅是甜品的味道,还包含对刘老和方老的那份感念吧!刘作筹不仅是大藏家,也是诗人,并写一手好字。他读了许梦丰的诗,颇为欣赏,并请方焕辉将他(刘作筹)的诗作复印一份交给许梦丰共赏。他还为许的画《名花珍贵图》题诗。这些手迹都印在《师友遗墨》里了。
书里还收录了多幅王思宗题赠许梦丰的书法。王思宗(莲斋)不仅书艺精湛,对文史、古玩鉴赏、书画装池等也有深究。上世纪80年代,王思宗与夫人刘玉娟在百胜楼经营“金石书画店”,所售纸笔皆甚精良,其店监制的套笔尤为讲究,备受称誉。其尊人王纯德(树亭)擅绘事,工山水花鸟,人物亦佳,画路很广。立于新加坡第一代最优秀画家之中,也毫不逊色。
王思宗也擅中医。朋友有病,常馈中药给患者,并细致吩咐用法。许梦丰曾嗜茶,因过量饮用,一度胃溃疡,便血。许自看医书,得知生藕和墨鱼骨粉可治便血,服食之,很见效。事后,许梦丰偶然和王思宗提起此事,他又知许梦丰爱吃猪蹄和红烧肉,便赠送梦丰云南田七,写了一封信详细交代服用方法:“奉云南田七小包(此是传统种植,不洒农药及化肥)请笑纳为感。”随后列举了田七的各种功效,最后说:“每星期如果能用鸡或肉炖服一次,确保能强身壮体(一只鸡大约用一二粒量)。请先用清水洗净再晒干,然后请药店代为切割磨粉,置于冰箱保存便妥。”信写于2004年7月5日。老一辈人做事真是认真,不厌其烦,面面俱到。每谈及此信,许梦丰都心生感伤。
王思宗信佛,尝为卧龙寺榜书“大雄宝殿”,体势宏伟。据陈培福《夏虫语冰集》里说,有次台湾书画家傅狷夫问他修佛教的哪一宗?他答:思宗。
2010年秋,王思宗书写苏词《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许梦丰称之:“老病维摩禅榻畔,还驱健笔写苏词”。并在卷尾题识:“……先生年来喉疴沉绵,虽喑不能言,犹坚持作书不辍,所书隶字联、行草诸篇,皆老健雄放,了无病容,洵为奇事。”第二年先生就走了,可在他生命的最后时光,艺术给了他强大的支撑力,书法作品故能“老健雄放,了无病容”。
本书的“重头戏”
本书的“重头戏”是潘受和陈人浩两位先生,占了全书的近半篇幅。如有朋友要我推荐一本新加坡文学作品,我不会推荐小说集或散文集,我会毫不犹豫推荐厚厚一大册的《潘受诗集》,这本诗集的内容太丰饶了,是浓缩的新加坡文化史。许梦丰1977年第一次带了作品去拜见潘受,那时许才25岁,还是一位翩翩南洋佳公子。看了许的诗作,潘受问他跟谁学来?许答自学。潘受很高兴,鼓励许坚持一辈子写诗,不可懈怠,终会有所成。从此,两人成了忘年交。
许梦丰对潘诗颇有研究心得,写了一万多字的长文分析潘诗特点,精彩纷呈。潘受的长诗很多,许梦丰尤为叹服他32岁时写的《掷鞭图歌并序》(发表在1943年1月8日重庆《中央日报》上)。许梦丰认为此长诗将与王莹金山(赵洵)的演出、司徒乔的画作一并永垂不朽。许梦丰的看法是,潘受的长诗“真堪与杜少陵、苏子瞻的长篇并列比肩”。
潘受告诉梦丰:“应酬诗不宜多作,如有写,也必须另寓‘别趣’才好。”不过,潘受交游甚广,中港台文化人访新,都以一见潘受为荣,所以他也难免写了很多应酬诗,翻开《潘受诗集》:题某某、赠某某、次韵答某某,比比皆是。但许梦丰认为潘受的应酬诗不作泛泛之语,总能写出新意,切合酬赠对象的身份。
潘受和郁达夫有交往,谈到郁诗,潘受称:“他的《望钱塘江》‘好是夕阳金粉里,众山浓紫大江黄’两句不错。”又曰:“能镕铸前人句于无形,又别出心裁,才是好诗。如只把前人佳句删改一二字入诗,到底牵强。”对于郁诗的评论,潘受没有明说,许梦丰也没有明示,读者自己心领神会吧。
潘诗涉及众多现当代文化名人,占了半壁江山,撇开应酬诗的艺术价值,它还具文人交流史的意义,所写事件和人物,都是珍贵的文史资料。
刘抗先生是许梦丰在德明中学念高中时的美术老师,他看了许梦丰的书法习作后,把许引荐给了陈人浩校长,建议许梦丰多向陈校长讨教。当时许梦丰只有十六七岁,在这个年纪遇到名师指点,实在幸运。陈人浩一生主要精力贡献给了教育事业,先后担任麻坡中华中学(后改中化中学)、加冷西华文中学、德明中学校长。1976年,因盲肠炎入院,误医去世。谈及陈校长,许梦丰每每感慨道:“先生在世,未能将全部精力从事书、画创作,最是遗憾。倘得耄寿颐养,则先生书画之成就,必当更作北溟鲲鹏,变化腾越矣。”
“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一晃,当年的小字辈许梦丰也到了古稀之年,朱颜鲜花,未能留住,他却把这本《师友遗墨》留了下来。
(本文小标为编者所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