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纽约的异乡人

字体大小:

中国诗人/摄影家

帕特里西奥是天生的诗人,即使他当年成了足球运动员,相信也难以掩盖他的诗人气质,就像我最喜欢的阿根廷出色的中场大师里克尔梅。

和诗人的相见总是充满了意外和惊喜,在纽约和帕特里西奥的相遇更是如此。

收到帕特里西奥发来的电子邮件时,我正在高线公园上溜达。他在信中说,他现在圣巴巴拉美术馆驻留,三周后回纽约,他建议我们找个地方喝咖啡,或者在他居住的切尔西高线公园走一走。几天后,当我再次来到高线公园时,又收到帕特里西奥发来的电子邮件,他邀请我去他在切尔西历史悠久的寓所做客。

帕特里西奥·法拉利(Patricio Ferrari),阿根廷诗人、翻译家,是我的阿根廷诗人朋友胡安·阿拉比亚(Juan Arabia)的好朋友,胡安·阿拉比亚不止一次对我说:这是真正的朋友,你一定要认识他。

我和妻子去切尔西见帕特里西奥的时候,他正坐在寓所门前的台阶上,悠闲地喝着马黛茶,清瘦、修长,一头飘逸的鬈发。大大的拥抱之后,帕特里西奥指给我看建筑外墙上几个斑驳的大字Torn Page,并介绍说,这里是好莱坞传奇演员雷普·汤恩(Rip Torn)和杰拉尔丁·佩奇(Geraldine Page)的故居,佩奇还曾在1985年获得奥斯卡最佳女主角奖。现在这房子由他们的儿子在打理,二楼的客厅做成了迷你剧场,经常有小型演出。三楼客厅是波西米亚风格的装饰,墙上和角落里放满了艺术品和成排的黑胶唱片,帕特里西奥对着满墙的书架豪迈地一挥手:书架上每一本都是诗集!

帕特里西奥对我说,你是我认识的第一位中国诗人,他之前并没有读过中国诗歌,但他读过《道德经》,很喜欢。我说,你一定会喜欢庄子,他是哲学家,更是诗人。我们互赠了各自的新书,他送给我的是他译的佩索阿(Fernando Pessoa)《阿尔贝托·卡埃罗全集》英文版新书,刚由著名的新方向出版社出版,这已经是他在新方向出版的第二本译著,前一本是他和美国诗人弗罗斯特·甘德(Forrest Gander)合作翻译的阿根廷女诗人皮扎尼克(Alejandra Pizarnik)的诗集。

在三个国家
用三种语言获得学位

帕特里西奥颇多神奇之处,16岁时作为扶轮交流计划的一部分,离开阿根廷去美国上高中和踢足球,他在球场上的位置是中场组织者。后来,他在布朗大学获得诗歌硕士,随后又远赴巴黎,获得索邦大学比较文学硕士和博士。正当他对法国当代诗歌感到厌倦的时候,一位朋友不失时机地递给他一本佩索阿诗集,劝他读一读,没想到他一打开,就浑身起了鸡皮疙瘩,他兴奋不已——原来这才是自己想要的诗人。于是,帕特里西奥又去了里斯本,顺利拿下了里斯本大学语言学博士,并发表了一篇关于佩索阿三种语言诗歌韵律的论文。

帕特里西奥在三个国家获得的学位,是分别用三种不同的语言获得的。每七年换一个城市,掌握一种新的语言如囊中探物。帕特里西奥的下一个目标是学习希腊语,因为希腊是欧洲文化的源头。帕特里西奥的母亲是英语教师,他从小就被母亲灌输要学好英语,他颇不以为然。没想到后来到了美国上学,还在美国的大学授课。帕特里西奥现在纽约莎拉·劳伦斯学院和罗格斯大学纽瓦克分校教授艺术硕士课程。他的学生都很喜欢他,因为他实在太好玩了。优秀的诗人并不少,但如帕特里西奥这样才思敏捷、聪明过人的却实属罕见。我看过一次网络直播的诗歌朗读会,帕特里西奥朗诵他的“Elsehere”三部曲的第一卷《喃喃自语的布宜诺斯艾利斯》(Mutter Buenos Ayres)的开篇诗,多种语言自如地交替使用,既激情澎湃,又沉郁低回。他已经出版的20多种著作也包含了多种语言。帕特里西奥是天生的诗人,即使他当年成了足球运动员,相信也难以掩盖他的诗人气质,就像我最喜欢的阿根廷出色的中场大师里克尔梅(Juan Román Riquelme)。

在帝国餐馆用餐

夜色降临,帕特里西奥提议说,我们去高线吧。我们出门沿着西22街走到十大道拐角,帕特里西奥突然在帝国餐馆(Empire Dine)前停住了脚步,像电影导演一样双手手指交叉,做了一个取景框的动作:伍迪·艾伦(Woody Allen)的《曼哈顿》里,有一个镜头就是从这个角度取的景。

虽然我去过高线很多次,但这是我第一次在夜晚走上高线,和帕特里西奥在一起就更为不同,他永远有问不完的问题,随时开始有趣的新话题。他是一个开朗的交际家,在餐馆落座,帕特里西奥对服务员说,我记得你。服务员笑笑说也记得他,因为那天他说了很多逗人乐的笑话,服务员甚至还记得当时他们都聊了些什么。

帕特里西奥说他自己只吃素食,让我们随便点,不要受他影响。帕特里西奥是严格的素食主义者,茹素七年,不吃荤,不饮酒,不吃乳制品。他年轻时也曾经大碗饮酒,大口吃肉,现在全部都戒了。茹素之后,变得清癯轻盈、头脑清醒、思维敏锐。他鼓起腮帮子说,原来脸都是肿的。我要看他在茹素之前的照片,他笑而不语。问他,为什么要吃素?他答:为了健康。饿了怎么办?答:吃坚果。我想起几年前,我参与了两周的辟谷实验,他饶有兴趣地听着我的讲述,他最关心的是辟谷之后,思维和身体最大的变化是什么。每次握别,他的双手总是凉凉的,不知是否和长期吃素有关。

“Poet”中文怎么说?“诗人。”他模仿了我的读音,发音很准确。我们相互约定,下次见面,要互相考一考新掌握的词语,说完,他顽皮地眨了一下眼睛。

学中文

当我们再次见面时,他果然准确地说出了“诗人”的发音,还有几个新学的词语。他说准备开始学习中文了,他的女朋友詹妮弗佐证道:他不是说笑的。虽然中文很难,但是帕特里西奥有着超强的语言能力,我们下一个七年再看吧。

帕特里西奥浑身充满了风趣搞怪的喜剧元素,在电梯里,他会突然用中文对着一旁正在说话的两个中国女生说:你好吗?着实把她们吓了一大跳。在中餐馆吃完晚餐,他突然问我,delicious中文怎么说?我说,很好吃。他立刻现学现用,指着旁边桌上的菜,对着正在用餐的两个华人青年现学现卖:很好吃!男青年反应也够快:delicious!帕特里西奥开心地大笑起来。每次见面,他都会学习几个新的中文单词,下次见面,他都会准确地复述。

前几天的一个黄昏,和朋友看完惠特尼美术馆的爱德华·霍珀个展,在高线上漫步,没想到,边走边打电话的帕特里西奥迎面而来。“纽约是我的办公室,我喜欢这里。”眼前的画面就是帕特里西奥的这句话的形象注解。

我们都是漂泊在纽约的异乡人,但是有了帕特里西奥,就有了通达的信息渠道,他源源不断地带给我纽约的各种文艺信息,冷门的文艺电影放映,各种诗歌朗读会,分享他热爱的葡萄牙诗人安东尼奥·奥索里奥( António Osório)。帕特里西奥已经早早为我和胡安·阿拉比亚安排了明年春天在Torn Page的朗读会,好朋友又可以相聚了。

在帕特里西奥开朗健谈外表后面的是一颗敏感脆弱的心。说起里斯本,他的眼神立刻变得迷惘和柔和,他的藏书、他的车、他的唱片,也许还有他的爱情,都留在了里斯本。也许有一天,他会回到里斯本,也许他会去一个全新的城市,只因为那里有着他无法拒绝的风景和声音。

(本文小标为编者所加)

LIKE我们的官方脸书网页以获取更多新信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