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地作家、文史研究者
作者提供照片
因着一心好奇,我找到了书箧的来时路,那是古典书味飘香南洋的万水千山历程,最终还是湮没在时间的尘雾里。
夜未央,掩卷小憩。无意间,书桌底下的一个小箱箧抓住了我的目光。我把它搬上桌面,沉思,它的来处。这老大年华,记忆零碎得像掉地的米碎,与沙土混淆,戏弄了目茫茫的老翁我一回——闭目左思右想,只忆起把箱箧交到我手里的,是损友潘正镭。二十有几的光景了,来龙去脉模糊不堪,于是我想花点心思给箱子还原一个说法。
木箱子体型状似六七十年前的老式收音机,左右长44厘米,上下高26厘米,前后深22厘米。箱子以木板制作,色偏深褐。箱箧正面刻写若干汉字,上金漆,高雅的书卷味不因破旧蒙尘而彻底流失。
箱子残破了,修补者只固定它的形状,我得手时已无法打开使用,只能收着。不想20来年后,我把它端上桌时,一根小横木脱落了,我轻轻掰开,但见内里分隔上下两层,书本入箱平躺着,不必长久竖立而腰酸背疼,那是书本的小确幸。
诗人“指路”
当夜,我给损友送去手机短信,期盼他能掷下若干线索,让我了解箱子的前世今生。诗人回说,1990年代他还在报馆为稻粱谋,某日餐后漫步芽笼路旁的“五脚基”,发现回教堂隔邻一间几乎搬空的铺子,已不见招牌,店内零零落落,无柜无架,地上的杂物中,有两个破落的小箱子。他说不上来店铺的性质,但箱子外表刻着几个字撩起他的好奇心,便入内询问箱子里装的是啥?店家回说本来用于装书。他试探店家可有意售卖?店家点头,银两随意便是。于是损友捧着两个破箱子,找了开厂的挚友协助修补之后,馈赠一个予我。潘兄为我提供的有限信息,牵引我朝向文物店或文化用品店的思路,启动了一次自我的文化学习。
数日后,我到小坡书城找书业老行尊杨善才前辈解惑。单刀直入问他知否芽笼路曾有过一间文化店或古董店?他皱眉沉思,良久,倏地忆起,芽笼路有一间书店,大名“中国文物馆”。他忆述,当时他每天乘坐樟宜勿洛巴士二路公车从实乞纳(Siglap)的住家往大坡世界书局上班,经过这间书店,他也拜访过这间书店,里头设有桌椅供读者使用。
寻访名不像书店的书店
“中国文物馆”,横观竖看都不像书店的名字。我孤陋寡闻,不知晓这小岛有过这号书店,回家翻查2014年大众控股有限公司出版的《诗书滋味长》,书里的《新加坡书店名录》记录着“中国文物馆”位于芽笼路587号 。
去年12月12日,我上网搜索,芽笼路587号是阿比丁印度穆斯林餐馆(Abedin Restaurant ),它就在芽笼30巷与芽笼路交界马路对面。587号左侧两间,是已有102年历史的Masjid Khadijah清真寺(583号),目前仍伫立原地。走出网络,我心里不踏实,隔天下午便到芽笼实地查看,在往市区方向芽笼路右侧29巷口附近的Masjid Khadijah伊斯兰教堂隔邻,一组三间店铺的中间单位是587号,正在装修,这意味着网上的资料已过时,印度餐馆已歇业,也许翻新之后它继续营业也未可知。
接下来的日子,我询问过不少老华校是否听闻过中国文物馆,而知者凤毛麟角。想想它位于书店极少的芽笼路,与当年华文书店密集的大坡和小坡颇有距离,因此知者不多。当年最靠近它的中学是先后使用过同个校园,位于基里玛路(Guillemard Road)的南侨女中和中正分校,我问过相熟的老南侨,她说当年放学回家都在回教堂对面的车站候车,没留意到有书店。另一所较靠近芽笼的学府,是月眠路(Goodman Road)的中正总校。不知当年这几所学校的师生,对它可有浮光掠影的印象?
某日,老报人郑文辉寄赠他刚出炉的新书,我通过手机短信致谢,顺道问他中国文物馆,他回说先后创办《新力报》与《国际时报》的陈伯萍于1970年代邀他去过一回,书店老板还送他张礼千的《马六甲史话》。他印象中那书店就是一间普通铺子的面积,门面是住家格局,铺子面向马路的那一面,中间是门,左右有两扇窗,比较不容易引人注意。店里售卖的书册多摆在玻璃柜子里,以商务印书馆早期出版的文言文书籍为主。书店的布置相当随意,除了书本,还售卖陶瓷古董与字画。老板是传统文化人,那次他们到访,书店老板即刻沏茶待客,有上世纪二三十年代传统文人的做派。
我估计,中国文物馆或成立于二战结束后。那段时间,中国爆发国共内战,不少文化人下南洋,时值此地华校风华正茂,中文古籍与书画尚有市场。数年后(1949年)中国政权更迭,一些国民政府散伙的官员到了新马,多在学校、报社、出版行业等文教领域落脚。例如:上世纪50年代担任南洋商报资料室主任的赵世询;马六甲培风中学副校长程家骅;定居吉隆坡的南京国民政府驻怡保领事马天英;南洋商报主笔仝道章及其夫人马琳(马天英之女,笔名艾骊)也落户新加坡,活跃于文化界。当时本地的中小学老师,来自中国者众,他们的古文根底不薄,对书画艺术也有认识,因此古籍书品有一定的市场。
抛砖引玉
个把月前,我向杨老出示从中国文物馆买下的小书箧照片,杨老灵光一闪,随即从他的书室里端出一个小巧木盒,左右长约六吋,上下高四吋,盒面有五个烫金汉字:词学小丛书。打开盒子,里头分隔两层,装着11本小书。这套装在精致木盒里的《词学小丛书》,于民国23年(1934年)由胡云翼、谢秋萍、罗芳洲编辑,上海河南路的亚细亚书局出版,内容包括:李清照、李后主、辛弃疾、纳兰性德、吴藻的个人词选,加上宋词选、清代词选、女性词选、唐五代词选、宋名家词选及词学研究,合计11册,每套售价2元8角。
杨老收藏的小木盒丛书,与我手中的箱箧显然是同个文化产物。我手上的箱箧正面从右到左横写着“九通全书”四字,下头有小字体,上书“下函”二字,其中的“函”字,以篆体书写。
查了资料,《九通全书》共14册,是中国古代记述典章制度的书籍,广泛收集了政经与文化制度的材料。这类书籍统称“政书”,政书的书名一般有个“通”字,比如宋史把《通典》《通志》《文献通考》,合称“三通”。到了清代,把这三通称为“前三通”,加上后来的“续三通”和“清三通”,合称“九通”。清朝光绪年间,浙江书局出版过《九通》刊本。
至于“下函”,究竟何所指?《古汉语词典》的注解,“函”,是用木盒盛装,并加以密封的套子或匣子。因此,它具有“量词”的意思。《九通全书》十余册,或分装于两个箱子里,便有了“上函”“下函”的表述。
潘兄手中的箱箧,大小与《九通全书》近似。箱箧正中从右而左横写着“东坡书髓”四字。左侧三行小字直书:匋斋尚书藏 宋拓成都西楼 书帖十卷 文明书局珂罗版精印 籀辳题。
明显地,这箱子里装的是文豪苏东坡的十卷书帖。直写的三行字,除了道出收藏者是何人,并注明其版本之外,另有两点重要信息:其一,箱箧上的书法,是由书法家籀辳所题写。籀辳,是清末民初人士周振,字俗尘,号籀辳,上海嘉定人,是当时的书画家,“工汉隶,能治印,旁知医理,卒于1954年”。其二,这些拓本书帖,由上海文明书局以珂罗版技术印刷。珂罗版(collotype),兴于19世纪的西方,是清末民初颇受欢迎的印刷术。它属于早期的影印古籍技术,也称为“玻璃版”,是一种照相平板印刷工艺。它的工序复杂,成本昂贵,但印品效果好,因此当时多用于珍贵图照、字画碑帖和稀藏文献的印制。
曾几何时,当年人们为了携带便捷而设计出的书箧,经过时间转折,已经成了历史文物。我偶然读到当代红学家冯其庸《两百年来的一次重大发现——关于曹雪芹的书箧及其他》一文,从文题便感觉到人们对曹雪芹使用过的书箧被发现的惊喜。这一对木制的书箧,比我所见的大许多,它左右宽70厘米,上下高约51厘米,前后深约23厘米。书箧的拥有者是一名工人,据说他的祖上是曹雪芹的挚友。
纸香、木香与墨香糅合
因着手中的一个老旧箱箧,我在搜索资料的过程里,发现了“箱本”(或称巾箱本)一词,查阅了资料,得知巾箱原本是旧时代用来装头巾的小箧子,后来它的功能扩大,人们把可装进巾箱以便携带的小开本图书称为“巾箱本”。其后,又把这种版本的书册置于箱箧里出售,成了百年前图书出版路程中一道高雅别致的风景。把书册装在古色古香的精致匣子里出售,纸香、木香与墨香糅合,升华了书籍的品味,搓出精神文化的浮动暗香。因着一心好奇,我找到了书箧的来时路,那是古典书味飘香南洋的万水千山历程,最终还是湮没在时间的尘雾里。
(本文小标为编者所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