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报业媒体华文媒体集团社长
杨先生是个善于讲故事的人。但是一个有深度的说故事的人,首先需要有故事可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故事。上天给人一些特殊的经历,包括荣耀和磨难,但需要那个人在自己的经历中观察、思考、积累。
杨先生让我今天发言,所以我就说两句,不一定跟《凝思》第一集的内容直接相关。
我1994年加入《联合早报》,不过真正采访政治新闻,是从1995年开始。为了今天的场合,我特地翻找了当年入行不久写杨先生的新闻。当时国会对各部门开支进行辩论,杨先生是新闻及艺术部长。
将近30年过去,社会改变很大,大家可能忘了30年前的氛围,或者新加入这个社会的朋友也不知道当时的气氛。那时新加坡对于开放的概念,跟今天不一样,并且,新加坡既要开放,又非常担忧。我记得一个公民社会组织办过一场研讨会,探讨新加坡政府的开放,是不是要开不要放。
把窗户打开
而国会里,与开放相关的问题,好些都是问负责意识形态的新闻及艺术部长。28年前,我作为记者做了这样的记录:
“他(杨荣文)说,当我们的经济走向区域化,机场和海港都要争取世界第一,资讯服务要快捷与方便,我们所采取的种种措施,是从经济及基本建设的角度出发,目的是让新加坡维持中心的地位。新加坡的愿望,是让世界各地,不管是欧美或者日本人,来到新加坡时都能够有宾至如归的感觉。
“但是另一方面,我们又有很多忧虑。这就像中国人比喻的,窗子一打开,苍蝇就会飞进来,我们在开放中,要面对受到外来影响的问题。杨准将指出,外来的影响、年轻人的行为举止、男女之间的关系、长辈与小辈的关系、师生的关系、政府与人民的关系,都是我们关注的问题。我们担心在开放中,会失去自我的意识,失去新加坡人的独特性。”
不过,他告诉国会,我们不需要在两者之间选择其一,这种压力是我们必须面对的,不管是政府、国会议员、教师、祖父、父亲,还是社区领袖,都不能幸免。
杨荣文准将说:“新加坡的跨步区域,从某个层次上看,是一个经济挑战,但是从一个更深的层次上看,到底在开放中,我们还能不能坚持保留新加坡人的特色,是一个文化上的挑战。”
他并不认为我们要因为担心面对这些问题,而把窗户关起来。他说:‘我们要的,是在把窗户打开的同时,也防止苍蝇飞进来。’”
当时我跟美术员沟通,请他们画了一幅杨先生站在窗前扫苍蝇的漫画。我不知道杨先生在国会里,有没有说服其他议员,但是对坐在记者席里年轻的我来说,这位部长言论还是比较清新的,开明而有原则。我那时刚刚大学毕业不久。
保留晚晴园
后来我的老总林任君带着我和比我资深的文化记者霍月伟,一起跟杨先生做了一个半小时的专访。也就是那个场合,他谈到保留晚晴园的必要。我想,如果不了解历史,一座建筑就是一座建筑,你可以去谈它的地价,能够为国库带来多少收入,或者它怎么阻挡了其他规划和发展。但是有些钱可能可以从别的地方赚回来,有些建筑摧毁了,价值就永远失去了。
当时我们的对话是这样的。杨先生说:“孙中山来新加坡至少有7次。如果秦始皇来过新加坡,我相信我们会说,那确实是不小的一件事,对吗?
“那么,孙中山来过,在这里交朋友,也在这里筹款,我认为我们不应该抹煞在新加坡的祖先们,在这个反过来改变了整个世界的中国重大历史事件上所扮演的角色。我们的祖先并不只帮助了这次革命,而是帮助改变了占了全世界人口四分之一的中国人的思想,因此也改变了整个世界。
“到了2011年,全世界都会纪念辛亥革命,而新加坡也会有纪念活动。但我们必须要有一个能够和那个日子相关对等的东西,对不对?我们永远都不应该失去晚晴园,因为它有着重大的历史意义。”
2011年辛亥革命百年纪念时,我看到晚晴园,感触特别深刻。我们不能想象,如果没有历史视野,辛亥革命百年,与我们的距离会多远。
文化与传统
他侃侃而谈时,我们作为记者,有我们的观察。当时我还问他:
“年轻一代的新加坡人对历史的认识只是停留在一个表面的程度,很多人都说,年轻一代的新加坡人缺乏历史感。您可不可以谈谈您的看法。”
他是这么说的:
“这种对年轻人缺乏历史感的不满情绪本身,就是一个好征兆。我经常都听见新加坡人这么说。这是一个正面的要素。我看到一种复兴。现在如果你到书店里去,会看到很多关于中国文化及中国历史的书。这都成了有利可图的生意,市场存在。
“我在年轻人身上看到希望。我曾经在国会上提过到南洋理工大学观赏音乐剧的一个经验。学生的演出内容与抗日时期的民族主义有关。我没有想过他们会对那段历史有那么深刻的感触,以致他们愿意花这么多心思来创作、制作、排练、筹款,到最后演出。按一般的情况,除非有所感触,否则你不会愿意那么费心。而他们给了我一个惊喜。就像我在国会里形容的,你以为盆栽已经死了,但是有一天却意外地发现新的叶子长了出来。那是不会那么容易就消亡的,如果是这么容易消亡,这个文化怎么可能持续了这么久?它并不脆弱。当然,我们经常担忧孩子们没有好好受教,怕他们会失去文化及传统。我们每天担忧,互相提醒,但是从哲学的意义上说,我们的文化并不脆弱。当然我的意思并不是我们应该就此松懈下来,不闻不问。而是从历史、人类学的角度来看,我们的文化并不脆弱。”
我们问:但是对于历史,学校里教得不多。
他答:“把历史包括在学校课程里只是其中一个方面,而且并不是最重要的方面。我知道很多新加坡人虽然在中学、高中,甚至大学里修读历史,但是在考完试、毕了业后,他们都想不起自己在学校里念过什么。因此学校课程里教的并非必要,也不足够。我觉得最重要的还是文化与传统,这一切都在文化与传统中。我们经历过这么一个阶段:为了提升生活的物质条件,不优先处理与照顾这些问题。不过这并不等于文化与传统就已经消亡了。它只是隐藏得更深了。这些最后都会再出现。
“很多人通过文化与传统来记得历史。对那些连中国朝代的次序都说不清的学生,我觉得很可惜。他们应该通过诗歌或者其他途径懂得这些。一些关键的、主要的东西,是应该存在于文化本身当中,由母亲向孩子口授。因此那些对台湾或香港人,或者新加坡50年代以前的人自然而然熟知的东西,是应该恢复的。我的意思不是要让每个人都成为学者,而是让他们有所认识,帮助他们寻找自己,为自己的文化定义。”
我们问:“您认为我们能怎样恢复这些?”
他答:通过母亲的传授。
我们再问:问题是,现在连母亲们都不清楚历史。
他回答:“不,我认为一切正在恢复当中。我看到书店里好些书本,如一些由台湾、香港出版的关于梁山泊或者三国,或者杨贵妃故事的中英文书本、连环图。大家又再对这些发生兴趣了,这些东西隐藏得很深。现在也有很多人去中国旅行,实地参观那些景观。我并不着急,因为这个文化是很丰富的。虽然去参观一些庙宇后,你不一定会学到很多,甚至在参观了很多庙宇后,会感觉很混乱,但是有些东西是会留存下来的。”
看待文化 需要时间
老实说,我当时觉得这位杨部长有一种无可救药的乐观。他看到的和我们看到的好像很不一样。不过,我们从事的工作需要这样的乐观,才能去推动它,推着推着,相信它能动。
而动和不动,也是需要时间的。你越不推,就越不动。没有视野的乱推,可能也不会动,或者就乱动了。30年后,我们回头去看,才看得到端倪。我们因为生活在当下,对于每天看到的现象,有所触动,心里会着急。但是在看待文化的时候,真的需要时间。
杨先生是个善于讲故事的人。但是一个有深度的说故事的人,首先需要有故事可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故事。上天给人一些特殊的经历,包括荣耀和磨难,但需要那个人在自己的经历中观察、思考、积累。杨先生的书,其实是这些观察、思考、积累的成品。“时间”这个东西在他的作品中是隐性的,他表达的观点,他自己的经历,都需要时间积淀成历史。在阅读时,不要从“揭秘”的角度去看,期待他揭露某些秘密。我经常都会从他的叙述中,去思索那些事件发生的时间点和场景。那样有一份旅行的感觉,而我们都在同一段时光旅程中行走。
(本文是作者于2月24日《杨荣文:凝思集》第一辑华译本发布会上的讲稿。小标为编者所加)
在阅读时,不要从“揭秘”的角度去看,期待他揭露某些秘密。我经常都会从他的叙述中,去思索那些事件发生的时间点和场景。那样有一份旅行的感觉,而我们都在同一段时光旅程中行走。
——李慧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