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芒通去看考克多 ——兼谈普鲁斯特和拉迪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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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法,我们走了十来个城市和村镇,芒通是我最喜欢的两三个之一。这里风景美,食物美,人也热情,更像在意大利。最关键的是芒通与尚·考克多有着密切关联。

一、柠檬节与考克多博物馆

芒通(Menton),是南法蔚蓝海岸最东部的小城,紧挨着意大利,建筑和饮食都受到意大利影响。实际上,芒通历史上长期被热那亚王国统治,于1860年才划入法国。

我们来到这里,正赶上每年2月的柠檬节,今年的主题是“歌剧与摇滚”。一条大街上,用柠檬和柑橘堆积很多座巨大的歌剧人物雕像,京剧(Peking Opera)也被纳入,他们选择《霸王别姬》,雕塑的样子有点像张国荣;柠檬节活动还有柠檬花车游行,热热闹闹。据说,每年柠檬节要用掉大约150吨柠檬和柑橘。芒通老城的建筑也是一片柠檬黄,在蓝天和大海的映衬下,更加明灿。这种黄,在越南胡志明市和柬埔寨金边也常见到。

南法,我们走了十来个城市和村镇,芒通是我最喜欢的两三个之一。这里风景美,食物美,人也热情,更像在意大利。最关键的是芒通与尚·考克多(Jean Cocteau,1889-1963)有着密切关联。这里有一座考克多博物馆,还有一座考克多设计改建的17世纪旧港要塞博物馆,它被废弃多年,芒通市政府邀请考克多操刀重新改造,旧貌换新颜。

可能因为冬季,考克多博物馆闭馆装修,旧港要塞博物馆反而成了考克多博物馆。尚·考克多何许人也?真不可小瞧他,我的诗人朋友推崇他的诗歌:智慧、简明而浪漫;读戏剧的朋友,在大学里就接触他的剧本;艺术家朋友喜欢他绘画的色彩和线条;影迷朋友更是把他吹上天,他所执导的几部电影《诗人之血》《奥菲斯》《奥菲斯的遗嘱》《美女与野兽》等,非常前卫,为法国新浪潮电影的产生作了铺垫。考克多一生不懈地追求艺术之美。他说:“跑得比美慢的人只能创作出平庸的作品。跑得比美快的人所创作的作品看似丑陋,但这迫使美赶上它,一旦赶上,作品最终就会变得美丽。”他和毕加索一样,都有超前的审美力,他们引领着美的潮流。

考克多博物馆收藏了他的绘画、几部电影剧本及他的小说插图、陶艺作品等,最精彩的是墙壁和地面的鹅卵石拼图画,构图新颖,黑白雅致。工作人员还告诉我们芒通市政厅里的小婚礼堂也是考克多设计的,我们当然也赶过去参观了。他在婚礼堂左右墙上画了《现实与神话》的壁画,既浪漫又血腥,十分大胆。考克多用色淡雅,豆绿、银红、浅黄,很有辨识度,我们后来在时装店看见某件雅致的衣服,就会说:“这是考克多的颜色!”

考克多绘制的芒通市政厅里小婚礼堂壁画(局部)。(作者提供)

二、考克多与拉迪盖

考克多与毕加索、莫迪利阿尼、斯特拉文斯基、阿波利奈尔、可可·香奈儿、艾迪特·皮雅芙都有不浅的交往。他是同志,却很有女人缘,是当时一群名女人的男闺蜜。他吸毒被关进戒毒所,可可·香奈儿出钱保释他出来。他和法国“香颂女皇”皮雅芙是挚友,1963年10月11日,皮雅芙去世,考克多得知噩耗,昏厥过去,再也没有醒来,两人同一天离世。两人的一生,各自精彩,一如皮雅芙唱的《玫瑰人生》。

不过,他和前辈作家普鲁斯特和早逝的神童作家雷蒙·拉迪盖的关系最值得探讨书写。先说说雷蒙·拉迪盖(Raymond Radiguet ,1903-1923),今年恰好是他去世100周年。拉迪盖15岁时结识29岁的考克多,为拉迪盖的写作增加一份“助缘”,考克多带着拉迪盖跻身巴黎文艺圈,两人开始过起“放纵”生活。17岁时拉迪盖写了一部小说《肉体的恶魔》,描写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一名16岁少年和已婚少妇的悲恋故事,使他一举成名。书中有很多自传成分,少年拉迪盖不喜欢上学,整天逃课去河边散步,有时躺在船上看书。“对一个年幼无知的小男孩来说,战争的意义其实只是四年的长假”。他在19-20岁完成第二部小说《德·奥热尔伯爵的舞会》,题材仍是巴黎上流社会的婚外情,大多评论家认为是他最好的小说。但我觉得还是《肉体的恶魔》更好,就像三岛由纪夫的少作《假面的告白》,有一种不可多得的真诚。

考克多是怎么把这个孩子抓到手的?其实,他是自投罗网。拉迪盖15岁的时候,像个小大人一样,“拿了一根手杖”来访考克多。从此,他俩就在一起了。自拉迪盖一出现在考克多的朋友圈中,他就是最年轻的,也是最苍老的。他身上有青春的激情,可同时又具有老者的智慧。

考克多(右)与雷蒙·拉迪盖。(作者提供)

考克多长得清瘦干巴,像印度修行者,没有肉欲,有一张雅正的脸,适合穿西装。拉迪盖不同,虽然娇小但俊美,身材圆润性感,从他留下的裸照(如一尊古希腊美少年的雕像),可以看出这个孩子大胆、天真、无羁、放浪,在和考克多的关系中处于主导地位,是的,“他就是最年轻的,也是最苍老的”,考克多反而成了长不大的孩子。在和考克多恋爱期间,拉迪盖也追求过少妇(就如他的小说一样),这让考克多很伤心。但这并不表明他是一个直男,或对考克多不过是逢场作戏。海明威嫉妒拉迪盖,他说拉迪盖“不但会用笔来写,也懂得用下体去赢”,这明摆着是说他色诱考克多上位。那倒未必。拉迪盖再怎么少年老成,城府再怎么深,他终究是个花儿少年,他追求或征服少妇,不过是意气用事,用来证明自己是个男子汉,是早熟少年对成熟男子的行为模仿和膜拜而已。不过他俩的孽缘也就五六年,1923年12月9日,拉迪盖得了伤寒,他对考克多说:“三天后我将丧命,天命已经下达,我听见了传达声。”三天后,即12月12日,因伤寒引发高烧不退,拉迪盖谢世。考克多痛不欲生,用吸食鸦片来安定自己。鸦片,伴随着考克多的后半生。2013年,戛纳(康城)电影节为纪念考克多逝世50周年,重映考克多的多部电影,并放映一部阿利耶勒·东巴斯勒(Arielle Dombasle)执导的描写考克多与拉迪盖爱情故事的音乐电影,片名就叫《鸦片》(Opium)。拉迪盖,就是考克多的一剂鸦片。

三、考克多与普鲁斯特

考克多比拉迪盖大14岁,比普鲁斯特小18岁。1909年,20岁的考克多与38岁的普鲁斯特相识,也相互倾慕,当然,考克多对长辈普鲁斯特带有崇拜之情。普鲁斯特当时还没有出大名,但考克多一直把普鲁斯特当作名人,普鲁斯特身边人都习惯这么待他。

1962年,即尚·考克多去世的前一年,他在电视上谈与马塞尔·普鲁斯特(1871-1922)的交往,他一再说普鲁斯特太敏感了,“他总觉得我们冒犯了他。我们冒犯到他也有可能,只是因为他在生活中太过敏感,我们会在不自觉中惹到他。”考克多认为:“这一极度敏感的性格升华后,我们就得到了普鲁斯特的作品。”

考克多回忆道:“晚上,我习惯性地去拜访马塞尔·普鲁斯特,他家在奥斯曼大道上。首先,要进入马塞尔家就需要一定礼仪,因为在门厅,女管家塞莱斯特就拦下了我们,即使过了很久,塞莱斯特知道我是谁时,她还是会问我‘尚(考克多)先生,您来之前没有遇到过哪位女士吧?您没有把手递给过一位触摸过花的女士吧?’因为哮喘病的阴霾一直笼罩着马塞尔的生活,所以他害怕哮喘发作,也害怕那些直接或间接接触过花的人靠近他。”

关于普鲁斯特的房间,考克多这样描述:“他在床上和衣而卧。这床是铜制的,墙壁覆盖着隔音的软木,这可以保护普鲁斯特不受外界噪音的干扰。”普鲁斯特的家,那是一种真正的豪华,天花板很高,墙面不挂画,画都在他心里,不需要挂出来。所谓“万物过眼即为我有”。他最喜欢的画家是维梅尔(Vermeer)。普鲁斯特怕光,窗帘厚厚的。他写作的那个房间里,墙上有一个钟,仰头一看马上会想到:le temps(时间,时光)。他写作的桌子很长,木头的质地很好,但式样很简单。

考克多会去普鲁斯特家参加朗读会。“晚上,我们有时让他给我们读他作品的片段,听清他在读什么可太难了,因为他一边读一边笑,这时候,他脸上的笑和戴着手套比划的手势都乱成一片。”

普鲁斯特很少出门,他难得到人群中去。考克多记得普鲁斯特去看过一次俄罗斯芭蕾舞团的表演,当时俄罗斯芭蕾舞团在法国很红,“那天他去看芭蕾舞演出时坐在一间包厢里,这间包厢很不寻常,里面都是有来头的人,画家雷诺阿、雕塑家罗丹和普鲁斯特都坐在里面。”

考克多的讲述很精彩,为我们勾勒了一幅普鲁斯特的素描。普鲁斯特如此敏感,当然很难相处,他和考克多的关系后来也出现裂痕。

考克多和普鲁斯特同样才华横溢,但普鲁斯特一生集中精力,心无旁骛,几乎就是埋头写作,他七卷本的巨作《追忆似水年华》成为20世纪最伟大的小说之一,是一条大河。考克多的才华则化为“金银碎片”,在普鲁斯特这条大河的波光里粼粼生辉。考克多太懂普鲁斯特了,他这样称赞《追忆似水年华》:“巨大而精致的艺术品,充满了幻影,重叠的花园,在空间与时间之间的游戏,像马奈的画卷般清新而宽广的笔触。”考克多少年成名,是社交明星。当然,他周边的艺术家朋友个个非凡,相互碰撞,会启发考克多的思想和艺术实践。但普鲁斯特看到问题的另一面,他提醒考克多不要太过沉迷社交,社交是需要时间的,社交会创造时间也会吞噬时间、浪费时间。普鲁斯特懂得善用“时间”,他最终在时间中得到永恒。

四、都是“妈宝”

普鲁斯特、考克多、拉迪盖,这三人都是“妈宝”,母亲对他们影响极大。普鲁斯特年纪不小了,晚上睡觉前,若母亲忘记吻他,他会像受到伤害一般耿耿于怀。

考克多的家境虽然富庶,但是他的父亲有严重的抑郁症,最后自杀。他的母亲便对他格外关注。日积月累,他产生了俄狄浦斯情结,“对母亲的眷恋与对父亲的内疚感,一度使考克多憎恨自己与母亲的关系。而母亲也嫉妒他与女性来往,40岁时他仍然与母亲住在一起。”

拉迪盖一直在找“母亲替代”,他的“少妇情结”就是要摆脱母亲同时又在寻找母亲,十分矛盾。他在自己的小说中与“母亲”恋爱。可惜,高明之家,鬼瞰其室,拉迪盖20岁就一命呜呼,若他长寿,是有可能写出一部他自己的《追忆似水年华》。

(本文小标为编者所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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