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诉阳光——南大诗乐从《故事》说起

Toy肥料厂音乐剧《告诉阳光》海报。(Toy肥料厂提供)
Toy肥料厂音乐剧《告诉阳光》海报。(Toy肥料厂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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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新加坡华族文化中心主办的“华彩2023”呈献音乐剧《告诉阳光》,Toy肥料厂引用南大诗乐,叙述南洋大学故事。本文为当年诗乐推动者之一潘正镭回顾诗乐的缘起和发展脉络。

今年初,双语剧团Toy肥料厂朋友捎来短信,告知他们将以40多年前南大诗社为起点,加上诗社创发的诗乐来创作音乐剧《告诉阳光》。剧名用的是我的同题诗作,张泛谱曲。诗作表达对“失落”的寻找:鸟寻找天空,鱼寻找小溪,河寻找浪语,林子寻找涛声,我们寻找失落的口音。 听一听,和一和,唱一唱,我们这一代的声音。

《告诉阳光》(1982)也是我的第一本诗集的书名。1996年个人在北京出版诗集《赤道走索》中国版,中国文联出版公司编辑希望我加入《告诉阳光》这首诗,并用作书名,请老诗人艾青先生题字。

这个音乐剧的构想,Toy肥料厂其实早已酝酿多时。直到终于获得华族文化中心的首肯,纳入5月中旬华彩艺术节的演出节目时,导演吴文德才向我们透露,谦虚地表达歉意。“终于”二字颇令人思量。事过境迁,南大在某些方面,仍存有限度触及的神经线。Toy肥料厂以南大末期的文艺作品设置轴心,面对历史,贯串出南大的起承转与最终的合。华族文化中心“华彩”的决定,给年轻的艺术工作者一个回看的舞台,端是个合宜背景。

曾经澎湃的社会动员,历尽艰难,路途崎岖,东南亚第一所民办华文大学——南洋大学(1955-1980),培养21届共1万2000名毕业生即升化云端。想来年轻或中生代,对此大多不甚明了。而创办人陈六使先生,风雨故人,仍是个不被恢复公民权身份的开山人物,现南洋理工大学偌大校园里只聊得一道径路留芳。

吴文德领导的Toy肥料厂,创团至今23年,在他们的心目中,会有一个怎样的南洋大学?从早期扬名的舞台剧《剃头刀》到近期的《追寻——白兔记》,剧团的剧目和形式早呈多样化,有一点该肯定的,对传统文化的传承转化,现代意识强烈的创意,再生的价值赋予,确亦旗号鲜明。选择“南大”作为创作对象,就不足为奇了。

吴文德导演,一位擅于转化传统文化的“戏法变者”。(Toy肥料厂提供)

文德邀我、张泛和诗人杜南发,与剧团朋友开了一回视讯会议。我个人心中带着莫大好奇:一个火烙时代印痕隐去,巨大的灵魂却始终萦绕;要怎么通过有限的诗乐作品来反映、折射出一整个时代面貌?我们能做的,该只是一些片面情感记忆和资料提供,想来Toy肥料厂的创作群,自有魔法。记得2010年吴文德致意卡夫卡,编导《变形记》演出时,邀请几位诗人以 “致变形记” 为主题撰诗印于特刊。每首诗作独立成篇,与演出内容互不相属,纯以诗情丝连。这个做法很新鲜,观众看台上演出,遂后可以阅读诗作,体会“变“在各家作品中之殊异形神。我的诗题为《戏法变者》。

吴文德是个戏法变者。当时我这么立意。艾略特的一首八行诗《葛丽兹贝拉——魅力猫》,韦伯转化变成久演不衰的经典音乐剧《猫》,这是创作能量潜伏,无际空间挥发的显例。Toy肥料厂集中选了南发和我的诗作,由张泛谱曲的十首歌,外加两首剧团自创歌曲,重新编曲诠释,穿串时空来去的剧情:他们唱、演、作。Toy肥料厂在文案中宣告:“昨天的南大精神,由今天我们年轻一代的热血来浇灌”。深切期待。

诗乐源于南大诗社“诗展”活动

南大诗社第一首诗乐,诞生于1978年的南大文学院讲堂。记得上历史课,我把一首诗《故事》传给邻座的张泛。下课后,诗曲成。

你是一颗叩落的星 / 解缆自天际 / 我是一艘船摆渡 / 载美丽的故事 / 破封的港 / 细碎的浪 / 宣示着 / 轻轻雷鸣 / 我们诉说 / 小小故事 / 忘了已及的岸与陆。

南洋大学文学院讲堂演唱 “诗乐” (1978年)。(潘正镭提供)

缘起1977年,大学二年级,我担任南大诗社社长,除了会务,出版《红树林》诗刊之余,诗社策划新活动,可在云南园内外举行,毕竟大学生不应局限于社会之一隅。意念简单:跨艺术领域的合作,表达诗作内涵。南大诗社是个小团体,必须从社外借将。

记得一个静寂的下午,我在宿舍听到浩亮的歌声,和鸣着喧噪的虫声蝉嘶,以为哪个同学把录音机声量扭得那么大。探听之下,耍歌喉的,是张振源(张泛),音乐学会会长,便前往敲门,道明来意,大家一拍即合。几十年知交,此为开端。他原本高我一年,却落得与我同级,我们很快得到快乐的结论:等待彼此。

另一个我慕名造访的是黄益惠(意会),从校园布条,海报设计和刊物上知悉的名字。他念理学院,高我一年,时在云南园小丘上埋首研究胡姬花的培育种植,撰写荣誉学位论文。

我们三人聚合,南大湖畔越谈越起劲,言而起行,组成了落实理念的铁三角。我负责组织和收集诗作,张泛谱曲,意会专事艺术设计。

诗社在1977年主办“全国新诗创作比赛”的颁奖礼上,推出“试验诗展”当试脚石。1978年8月,走出校外,在中华总商会展览厅举办集合诗歌、美术和诗乐的“诗展”,平面与立体装置作品围绕,花草亮眼,小舞台正中挂着林山楼书的楼体直轴:“走入阳光蝴蝶的情调”,首次公开推出十首诗乐演唱。

“诗乐”首次公开演出,虽为小众,正面回馈给予推动,1978年12月,南大诗社同仁决定在校园内举办一个专场,与同学分享,正式在校园内推展。当晚文学院第一讲堂变身演唱厅,呈献17首诗乐,座无虚席。应要求,我们还找到大成巷的地下作坊,把演唱会录音复制成若干卡带,半卖半送给喜欢的同学。品质虽然粗糙,但确为那个活动留下了声音。

系列活动,除了在校同学,南大校友周维介、杜南发和文艺界《楼》主编林山楼等都自外输供文艺能源。本地报章给于一个校园团体的特别报道,受到了注目,马来西亚张瑞兴(张锦忠)主编的文学杂志《蕉风》,亦拨版位发表诗乐的文章及作品。

执笔此文时,适见早报副刊陈再藩专栏《两岸灯火》题为《永远的云南园》一文,说1976年南大工商管理系的同学,正筹备今年内出版《云南园同窗五十载》图文集,文中的情怀引述,正是诗乐《挥手》。此诗原刊1977/78学年理学院毕业特刊,作者刘双慧,张泛延用谱曲。这首诗乐,旋律婉约唤回情景依依的画面,最得南大生的感同身受。记得2014年,第14届南洋大学全球校友联欢会在马来西亚新山南方大学学院举行,呈献的节目 “诗乐行吟”,即以《挥手》压轴,台上台下不断的回唱,歌声萦绕大伙的心头梦回云南园。《挥手》:

拂去窗外千重树色 / 我迎来多少无声的早晨 / 枕着山下万家灯火 / 我送走几许无语的黄昏 / 风雨 / 来了又去 / 三年时光化一声鸟啼 / 我要从画中下来了 / 把树树山山留在云里

由云南园移师社区团体

我、张泛和意会1979年毕业后的一年,即1980年,南大命定,此为南大末年,纯粹的校园活动画上休止符。诗乐在我们心中余情荡漾,风冷但因缘未了。知悉新加坡老人活动联会正筹备“乐龄俱乐部”建所基金,张泛业余在老人活动中心指挥合唱团(他创用了“乐龄”,取代“老人”二字)。本着文学以外的关怀,我们联络上何沛安学长,希望借用新加坡青年协会名义,主办两场诗乐演唱会略尽绵薄。名为“二月草绿”,在发展银行礼堂举行。

当时,邀得新加坡吴秋瑾领导的歌咏团参与。马来西亚宽柔中学的陈徽崇老师“艺者同心”,也在彼岸推广“诗曲”创作,率领新山百啭合唱团前来共襄义举。两地诗乐诗曲正式汇流。后来的诗乐《传灯》(张泛曲,杜南发诗),之所以在马来西亚华社广为传唱,成为“中秋节”提灯会金曲,就是拜陈老师和他的学生给结的缘。

诗乐离开云南园,并未化身游魂,而是幸运的落户阿裕尼联络所文艺创作与翻译学会。南大诗社顾问杨松年教授,当时职总《奋斗报》在他麾下,刊中辟有“狮城文艺”版位,由周维介主编。他们十分关切南大诗社推展的诗展和诗乐。

当时,杨老师感到南大一群文学同好,因南大的变故而无以维系,孰为可惜,建议大家在他担任社区领袖的阿裕尼联络所,成立新加坡第一个社区文学组织,广邀各界文艺青年参与。主干成员有许禄艺、陈安德、黄亚家、彭志凤、陈智成、陈来水、周维介和意会等。1980年8月学会举办成立典礼,定名“八月的消息”,节目中加插诗乐助兴。1982年学会在新加坡大会堂办了个规模宏大的“面对我们的文学史——新马文学史展”,挥发创展精神,诗乐当然不缺席。

南大诗乐创发者张泛(左)与潘正镭(1980年)。(潘正镭提供)

学会前后举办了两场诗乐演唱会,都选在发展银行礼堂举行。1981年,名为“四月风”的诗乐演唱会,邀来台湾著名校园民歌手杨祖珺和吴楚楚站台助阵。同年8月,台湾作家三毛应《南洋商报》邀请来新,大伙在帝国酒店客房里聊天,谈唱诗乐,三毛十分赞赏。当晚张泛随兴把三毛写在酒店信笺上的一首赠诗,摘句铺排成词谱曲《来访》。

两个月后,意会趁游台之便,把诗乐卡带交给三毛,原来她早已热心安排,两人一起上警察广播电台,由凌晨主持的节目《平安夜》,介绍新加坡诗乐,听众反响大,从听众来的40多封信中,感受到远来的问候鼓励,如浪激石。

隔了七年,学会兴头再起,1988年主办另一场诗乐演唱会“七月流火”,增加新作品。其时新谣崛起,工委会主观地希望能和新谣音乐人有个契合,由新谣创作者诗人木子搭桥,共同参与,演出后并由木子监制,出版“七月流火”卡带。然而,两者火花始终明灭不定,犹如徐志摩诗中的“你有你的,我有我的方向”。

南大诗乐,由云南园而至阿裕尼文艺创作与翻译学会,情怀渐去弥远,复制不得,复刻难果,江河入海不复返矣。

从纪录片到音乐剧

2016年,在《联合早报》副刊组曾共事,后转向电影工作的邓宝翠,是一位本土视角敏锐的导演。她以纪录片的方式,拍摄从南大诗乐到新谣,新加坡人唱新加坡华文歌曲的星月旅程。推出的《我们唱着的歌》,背景的设置,从华社的兴学,到华文教育在语文政策中的变更;由南洋大学的开与闭,延至在籍华校生身处教改浪尖的窘境。冲击、挫折,难免沮丧,但山不弯水转,他们积极以创唱滋养青春,当为超越的凭借。最终创出了一代人的音乐。目前此片Netflix上可观赏。

郭毅杰编剧,现就读于南洋理工大学中文系。(Toy肥料厂提供)

艺术作品如同种子,内蕴生存密码,它们或永不见天日,或其实正等待一场因缘际会,破土茁长而以另一种风华招展。《我们唱着的歌》,我在首都戏院看首演时,就这么思索着。当年所谓的诗乐创作,前后累积42首,诗者23家,写曲人有10,十分小众的文艺活动,在影片中,却被赋予了特定时代的意涵,展现了被发掘的第二生命的韧性。

诗乐为我们的大学生活留下美好的活动记忆,激情追寻、朴实试验、悲凉欢欣。活动伸展到云南园外,在不同艺术场域里,竟然成为我们文化组成的一个因子。从45年前的第一首诗乐《故事》开始,单纯的起心动念,现今的我只能以长筒望远镜看望。昔日青春与诗与歌相濡以沫的岁月,共事者着数不少,自己所做的,更多是个协理者的角色。

这回,Toy肥料厂引诗乐作为创作元素,跨度泊靠南大从上世纪50年代到80年代不同阶段的来时路,吴文德导演的《告诉阳光》,执意诗乐的灵魂,乘着历史文化的翅膀再度飞翔。台上会有四位演员,音乐总监陈慧玲带领的四名乐手演出。而编剧郭毅杰,一位写诗,写散文,写剧本的新晋作家,刻在南洋理工大学念读中文系——真有意思!

(《告诉阳光》演出日期:5月13日至18日,新加坡华族文化中心表演厅。可上SISTIC购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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