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窗框住了延绵交叠的山丘,那是电影里的画面。之字形的路,多年都未铺上沥青。这路,车子走得多了,自然得通向某处。车子经过时,一条白色尾巴似的沙尘,像诗一样摇摆荡漾。车上的人们心里有目的地,只是尚未一条康庄道路。
在伊朗大导演阿巴斯·基亚罗斯塔米的电影里,就经常出现开车问路的情节。司机和所遇之人,萍水相逢,交换日常简单的对白,仔细回味对话和情节设计,其中富有哲理。
我在伊朗北部旅行,前往山中小镇马苏雷(Masuleh)的途中。拥有千年历史,依山而建,与世隔绝的马苏雷被誉为伊朗最迷人的小镇。距离目的地尚有约一两个小时,我坐在窗口位,盯着河岸的山景,希望找出一些大师灵感的蛛丝马迹。90年代初看过阿巴斯的三部曲,都在此处拍摄,虽然那也不过一条路、几棵树和一些人烟罕至的村庄,可以简单被抱怨为没什么可看的地方,但不少影迷来此朝圣。
一股浓厚的焦味刺鼻。司机停下大巴,下车查看,突然车窗边冒起了滚滚白烟,搅起了巴士里的骚动,有人推搡,有人叫喊。“嘿!赶紧下车。”一把声音,像一道无法抗拒的指令。我下了车,随着大家有多快跑多快,有多远跑多远,往前奔跑,到了约100米的距离,回头看,原来是司机正在用灭火器解决车子的问题。“这就是伊朗。”车上一人无可奈何地说。
设拉子粉红回教堂
车子出发前,售票的大哥还特别在车上广播,讲了一大串的波斯语。语毕,见不少伊朗人举起手,然后微笑地看着我,坐在我前座的年轻女子H转过头来说,我会说英语,如果有问题的话,我可以帮你。
我和H就成了短暂的朋友。她是约莫二十五六岁的女子,一头秀丽长发,梳起脱缰的马尾,炫耀着难得的自由。记得20几年前的伊朗旅行,当地女子不会轻易和陌生男性交谈,衣装更为朴素,头发都让头巾囚禁起来。2022年9月,22岁的库尔德族女子玛莎·阿米尼因“未正确佩戴头巾”而被道德警察拘留,随后不明原因死亡。玛莎之死引发抗议,示威者高喊“女性、生命、自由”。抗议迅速蔓延至30余省,上百座城市爆发骚动,以焚烧头巾、剪发等行为宣泄不满,要求废除强制着装法律及道德警察,示威高峰已过,但仍有女性拒绝戴头巾。
“他们现在可没空管这些,伊朗有那么多的社会问题,年轻人失业率十分高,连头巾也管的话,恐怕要发生更多的抗议示威。”H说。
在亚兹德(Yazd)古城的回教堂遇见一群女高中生,因为进入回教堂需要戴上头巾和披上长袍,她们站在门口拒绝进入。唯有设拉子粉红回教堂(Nasir al-Mulk Mosque),才见当地女子争先恐后披上长袍,目的是为了拍摄照片。这座回教堂里里外外铺上粉红色的彩绘瓷砖,内有精致的彩绘玻璃,每天清晨,阳光透过彩色玻璃窗洒进礼拜大厅,照在地毯与拱顶之间的空间,瞬间变成一片斑斓的万花筒,红、黄、绿、蓝光芒交织,像极了流动的波斯地毯。
旅途中最不可思议的风景
H先行下车,她得换上两小时的车才能回家。临别前她再度诚恳地问,你确定不要去我们家乡看看吗?我们家有空房,还有三只很可爱的凡猫。她让我看看照片,那拥有异色瞳仁的白猫,一脸的自信,就像它的主人。走遍千山万水,对磅礴和伟大早已经产生审美疲劳。真正还能打动旅人的,是路上那些热情、友善的陌生人。若你问去过伊朗的旅人(包括AI),他们几乎都会告诉你:伊朗人的热情,堪称旅途中最不可思议的风景,宛如天方夜谭般的存在。
这已经是我在伊朗的13天了,持新加坡护照能免签入境伊朗15天,我还是继续自己的旅行,反正在伊朗你永远不会是一个人的,身边经常出现愿意帮助你的陌生人。
13天前,我由阿曼转机飞往德黑兰。入境伊朗时,海关人员连问题都不问,就放行入关,一切比想象中的顺利。海关人员不会在护照上敲章或给你任何入境证明,避免日后要去某些国家旅行造成不便。
我在刷Tiktok时认识的M早已经在机场大厅等我,通过他的提示,我先下载了翻墙用的VPN和当地的叫车软件等。M接了我,第一站去他家,他说如果你愿意的话,可以住下来,但我早已经订好了酒店。M住在德黑兰北部,算是治安良好的富人区,到他家之后,M的母亲准备了十几款零食和茶点等我,这是典型的伊朗人待客之道。
德黑兰的堵车问题极为严重,车子困在醒不来的噩梦里,在约60公里的路磨蹭了将近三小时。我和M的对话,由我的疑问开始,以他的抱怨结尾,并对宗教政府极为不满。“因为他们,我们才受到那么多年的制裁,出口受到限制,石油、鱼子酱、地毯等都只能低价卖给能和伊朗做生意的国家等。十几年前,伊朗其实还是颇受欢迎的小众目的地,你看现在外国游客也没几个。”
虽然美国对伊朗不怎么友善,但M和不少年轻人的梦想就是要到美国去,那里有他们所渴望和想象的自由。他在美国有亲戚,但现在连办理一个学生签证都困难重重。他到土耳其的美国大使馆办理签证,几年了都没批下来,除了等,还是等。他是平面设计师,原本在中国汽车企业打工,受不了其工作文化而离职。辞职之前,他购买了一辆崭新的汽车,放在公寓的车库里,从没开过,等美元汇率好时再卖出去,据说可以赚两三万美金。由于伊朗通胀长期居高,里亚尔对美元大幅贬值,居民对储蓄失去信心,纷纷转向黄金、外汇、房地产,甚至把汽车作为“硬通货”之一。
极致辉煌的宫殿
隔天,M依约到酒店来接我,带我逛下这人口约900万人的大城市。位于老城区里,格勒斯坦宫殿(Golestan Palace,又译戈勒斯坦宫)群是18世纪卡扎尔王朝的象征,空间里的细节展现了其王朝的辉煌与铺张。建筑里外铺上了精美彩绘瓷砖和镜片,水池和庭院则带来一丝丝的清凉,其中的镜厅和主厅最值得观赏,里面展出无数外国赠礼,包括来自欧洲各国的精美瓷器。在景点里遇见一群小学生,对外国人极为好奇,小心翼翼地问我来自哪里?可以和我合影吗?我答应后,一群小女生就开始排队轮流与我合影。离开时,一女生一边跑一边回头笑着说:谢谢你还来伊朗。
伊朗旅行十分方便,长途巴士、火车和内陆航班班次频密,价格也相当低廉,这得益于当地丰富的石油资源和相对低廉的人力成本。经典的伊朗行程是一条环形路线:由首都德黑兰(Tehran)出发,途经沙漠古城亚兹德(Yazd)、玫瑰与诗意之都设拉子(Shiraz)、波斯帝国遗址波斯波利斯(Persepolis)、集波斯建筑之美的伊斯法罕(Isfahan),再到绿洲古城卡尚(Kashan),最后回到德黑兰。
其实,伊朗的国土面积是德国的四倍,是全球第17大国,地大物博,从北到南,从东到西,景观、历史与文化各自精彩,差异巨大。光是这一条环线沿途,就囊括了近十处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的世界文化遗产。
旅行成本亲民
伊朗的旅行成本也意外地亲民。由于黑市兑换率远高于官方汇率,旅途中所需花费相对低廉。在被誉为“伊朗最美城市”的伊斯法罕,入住由丝绸之路上的驿站改建而成的奢华酒店,每晚也不过百美元。但我总尽量选择入住当地的青年旅社,这样方便结识更多的伊朗人。我想亲耳听听他们的故事。
L是伊斯法罕一家青年旅社的老板。我在伊斯法罕逗留五天,经常和他坐在庭院里的桑葚树下聊天,话题很自然转到当地政治。“很多年轻人对现在的伊朗很不满,我们确实不理解曾经那么强大的波斯,天然资源也丰富,国家怎么会搞到这样。”他说迟早会出问题的。
我20几年前来过伊斯法罕,它依旧是我看过的世上最动人的城市之一。长500米、宽160米的伊玛目广场布满了萨法维王朝于16至17世纪建造的华美宫殿和回教堂,四周是迷宫一样的巴扎,这是中东地区最大最古老的市集之一,竟然可以无视时间的存在着。
除了这些看起来永恒不变的历史景点,我几乎认不得伊斯法罕。街上多了精致的咖啡馆,年轻人在时髦的咖啡馆里高谈阔论,这座古老的城市甚至有了崭新的地铁。无现金支付在伊朗十分普及,连街边小贩和街头艺人都采用电子收费,地铁也不接受现金,但我很想搭搭地铁以贴近当地生活脉搏。在售票处询问被拒时,一鼻上贴着白纱布的陌生男子见状,主动帮我买了票,打算还他现金,他摆了摆手,说没关系,微笑离开。在伊朗整鼻手术十分盛行,刚做完手术的男男女女,毫不避忌的逛街吃饭见朋友。
有好几个傍晚,我都打包了烤肉,走到扎因达鲁德河,在建造于17世纪的三十三孔桥边上野餐,等晚霞登场,这也是当地人最热衷的活动,他们野餐、戏水和唱歌,似乎只要专注眼前所拥有的,世界就会变得美好。他们的世界会不会变得更好,没人知道,也由不得自己,但这并不妨碍他们用自己的方式,开心过着日子。
我在5月23日离开伊朗,三周后的一个凌晨,以色列对伊朗多处发动大规模空袭,轰炸伊朗核设施和军事目标,也炸死伊朗不少高官和核科学家。随即伊朗还击以色列,向以色列军事中心、空军基地等目标发射导弹和无人机,美国介入后,事态升级。我毫不关心这些事件和数字,它们听起来客观而冷静,让身处遥远而安全的我们,通过这些陈述和图片归纳出一些简单的结论。
朋友说我真幸运,在战争爆发前离开了伊朗。我的幸运并非如此而已。我向当地的朋友们发短信问好,L说网络时断,物价涨了,人心惶惶。M说我们孤立无援。现在局势缓和了,我们也无能为力,无论怎样生活还要继续,就算是乱糟糟的生活。
我再次想起阿巴斯电影里那些寻路的人,那些在电影里看起来那么漂亮的路,到底能带把旅行者带到哪里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