绵绵此恨地久天长

王景春(右)和咏梅(左)在《地久天长》饰演为儿子操心的父母。(互联网)
王景春(右)和咏梅(左)在《地久天长》饰演为儿子操心的父母。(互联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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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周影评

中国第六代导演王小帅的新作《地久天长》,片名来自在片中一再出现的经典民歌《友谊地久天长》;英文片名“So Long, My Son”,发音像原英文歌名“Auld Lang Syne”(“很久以前”)。可别说戏份最多的是凭此片同夺柏林影展影帝、后奖的王景春和咏梅(分饰糟糠夫妻刘耀军和王丽云);影片的真正主角,是孩子,是时间。

在中国受到两极化弹赞

影片跨越近40年,讲当年雷厉风行的一胎化政策的背景下,这对被命运一再荒谬地拨弄的夫妇的故事。影片在西方国家取得不俗回响,但在深谙历史背景,甚至亲身经历过的中国影评人之间,却受到两极化的弹赞。

王小帅一如既往地现实主义,但他这回真如其他评论所说,过度依赖演员的精湛演出,失却了对电影空间、情境的经营?而在已开放二胎的今天(批判旧政策不再敏感),为何片中不见这对夫妇当年对此近乎僵化的政策的反抗,而只是隐忍数十年,成就了如当年遭到类似批评的《十二年奴》(12 Years of Slaves)之后的又一出“隐忍电影”?

叙事结构最出彩

且慢回应这两点,先谈谈这出全长近三小时的影片最出彩(但对于不习惯思考的观众来说,是乱糟糟)的叙事结构——不是直叙或倒叙,而是来回切换,尤其是在影片的首两小时,在上世纪80年代初和90年代末之间至少切换五次。

若片中多数个别场面的处理是“生活流”(展示琐碎、波澜不惊的日常生活)的,叙事跳跃时却又貌似属于“意识流”的——如有一名在影片的叙事线上第一次出场的故人与耀军重逢时,叙事就跳回他们当年的少不更事,和这名故人跟刘家的关联性,仿佛是叙述刘因为和她重逢而在脑子里(意识中)回忆起过去。可若把这些回溯场面视为插叙,则它又未必是以刘的主观视点为主的“意识流动”,而仍是以电影作者的全知视点,用以补叙忽然冒出来的新角色的来时路。

这种“跳叙”还可制造悬念。电影开始不久,当时在内蒙古落户的刘王二人的七八岁的儿子刘星(“流星”的谐音?)溺毙。但画面又无预警地跳到另一个陌生的场景,夫妇似乎老了些,有个已是少年的儿子刘星——难道小刘星被救活?往后几场戏,谜底揭盅,原来1990年代,夫妇远走福建,收养另一个孩子多年,可孩子极度叛逆,原因包括知道了自己是替代品。然后叙事又跳回1980年代初,已生了刘星的丽云,不小心怀上第二胎,被强迫堕胎,导致终生不育,之后死了大儿子……

如此玩结构,只是编剧炫技?或许,频繁跳跃的叙事,宛如让观众触摸时代的脉冲。电影作者着意按照因果逻辑而非时间顺序叙事,让事件发展、情绪堆叠不必描绘得太满,留下飞白和余韵,也仿佛暗示着改变角色生命轨迹的,不止是大环境对他们的碾压,更有在生命历程中某些原本看似无关痛痒的时间/事件点,电光火石中的一个决定、一个小谎言、一个小意外,都可能产生蝴蝶效应。四十年的千丝万缕,通过这样的叙事方式被一层层地揭开,每揭开一层,观众或可重新解读他们的过去,从不同角度去感觉、领会这些人事物。

令观众为角色抱不平

可岁月似乎依然面无表情,消磨着片中要角,尤其是这对夫妇仿佛用半辈子的时间才“放下”儿子,套丽云在儿子死后的一句话:“时间已经停止了,剩下的就是等着慢慢变老。”由此还可见王小帅的视觉、场面调度的门道。

例如,最点睛的是耀军抱着遇溺的儿子狂奔向医院那一幕,途经一段隧道,阴暗中惊慌失措的跑步声和喘息声,迎面而来一列火车,汽笛呜咽声背向这一家人疾驶而去——岁月的列车辗压了他们,待到奔出隧道时,却已如同是百年身。然后,下来的一场医院戏,以及电影中段丽云因另一个原因自杀时被耀军抱着狂奔入院(历史的伤痛重复了)。前后两场医院戏的走廊上都有个偌大的“静”字,压在角色的头顶上。可岁月不静好,只是塞住角色的嘴巴,隐忍。撇开历史上起义的工农不谈,逆来顺受正是典型的中国人(包括当年身陷计划生育桎梏的夫妇,近期被“闪电封城”杀个措手不及的上海人等——虽然后者至少还能上网发发牢骚)的生命态度,这才是写实。

控诉,不一定得由剧本里的角色行为来彰显,只要令观众为角色抱不平就成。这才能让电影回归其作为艺术作品、人本主义的本质,而非只是文以载道的工具。

(《地久天长》可通过The Projector Plus在网上付费观赏:https://tinyurl.com/solongmyso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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