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历史是一出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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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周影评

看画家出身的中国独立导演邱炯炯的新作《椒麻堂会》,脑子里盘旋的是Alexander Sokurov(苏古诺夫)2003年的电影《俄罗斯方舟》(Russian Ark)。这两出高度实验性的电影,以舞台风分别压缩、“点评”70年的中国现代史和300年的俄罗斯近代史。但“舞台风”一词,两出电影的体现方式却大相径庭。

《俄》是《椒》的三小时片长的一半,但操作的复杂度惊人。《俄》的唯一拍摄地点是圣彼得堡隐士庐博物馆(The Hermitage),90分钟一镜到底,镜头随着不知名的叙事者/说书人周游于博物馆建筑的不同房间、走廊,每个房间都是俄罗斯历史上某个转折点的舞台化、象征化呈现,由各时代真实或虚构的历史人物“演义”一场戏;每场戏都是古典精致的奢华。全片动用超过2000名演员、三个现场演奏的管弦乐团,包括诸如皇家宴会的大场面,写实呈现。

相反的,《椒》以邱导的“家学渊源”──川剧剧团为题材,其祖父(生前为川剧名角)的生平为创作灵感,构建出一幕幕看似因陋就简,实则机巧玩转电影美学的舞台剧/连环图。影片叙事以男主角邱福刚逝世而被牛头马面勾魂(布景模仿四川鬼城酆都),到奈何桥之前的“阴间初体验”,串联他从儿时初入剧团,历经成角、成家、当家(领导剧团)、落难的“人生跑马灯”。他一辈子只想好好唱戏,却难敌军阀、抗日、内战、大跃进、饥荒、文革带来的滋扰、胁迫、惊悚、伤害和黑色幽默。

从川剧、川风汲取养分

土法炼钢?剧组用废弃篮球场搭个马戏布棚当摄影棚,跨越70年的各个布景都是很省钱的舞台剧“风味”,有用画的,有用卡片道具的,压根儿没在怕看起来很假、很侷促。如国共内战后期,剧团暂避台湾时,画面是全团人站在搖晃的假船上,地面抖动的白布象征海浪;战争场面则是在立体舞台模型前,士兵抬着伤员的画面。部分人物造型及角色塑造参考川剧丑角(传统川剧确实是以丑角居多,邱导的祖父和戏里男主角也演了一辈子丑角),却又相对写实。一些人物众多的舞台剧/地方戏曲,会让某些演员在不同场面换造型,一人分饰多角,这一招《椒》也用上了。

就是这种从川剧(及一般舞台剧)、川风汲取风格养分的作法(连片名都很“椒麻”),让悲剧成为背景板,让观众适时抽离,跳出来看人物、看历史,不直接对观众施以“重拳”、催泪,却耐细嚼慢咽,品味意在言外的(宏观的)历史信息和(微观的)人情世故。

邱导的场面调度还时以相对内敛的怪畸,令人发噱或拍案。如有场一镜到底的戏拍一片残墙,被打凹的墙后露出马戏棚(邱福的剧团用的)的尖头,残墙贴着大字报:“反蒋救国,匹夫有责”。两名戴着青天白日国徽帽的巡警抬着一个告示“公共场所禁止锣鼓喧天”摆在破墙前方,一名巡警指着大字报问写些什么?同伴说不知道。两人一离开,后头马戏棚的尖头就无预警地垮了──被赶了?

再来是剧团闹哄哄地排排站拍全体照,摄影师走到众人前面忙着指导他们排位,一个背着用草蓆包裹的(可能是)尸体赶路的农民路过,摆动三角架上的老式相机瞎搅和,画面切换到相机镜框的视点,如黑白默片,随着农民转动相机,一片死寂地窥视每一名团员和家眷;镜头再往左搖,墙头拱门外远远站着一个冷冷盯着镜头的士兵。

就这其中两例,叙事、陈情的压缩、隐藏、移置,黑色幽默、象征隐喻的应用,达到极致。你说《椒》整出电影的终极主题是什么?观众可各自解读。邱导曾一言:“讲艺术和权力的关系。”又或许看其英文片名“A New Old Play”、片中插入的字幕卡之一写的“新戏从来话旧事,周而复始话沧桑”,历史还在利益纠葛之中原地打转;小我如邱福,大我如一国,走不出的轮回。片末邱福面对要不要喝下孟婆汤的抉择(如果他有得选),当然不为记住苦难,而或许是总还有要珍惜的,如积攒了一辈子的川剧绝活。

《俄》片那个贯穿全片的叙事者,鬼魅般地在不同房间飘来飘去,以吃瓜者之姿冷眼笑看300年俄国兴衰。《椒》则是一只新鬼的回忆;它不是如《俄》的历史旁观者,而是亲历者,自己的人生大戏与一幕幕历史大戏交叠,既便大限之后,舌尖仍留着川味的麻辣烫。

《椒》将于今天下午一时正于The Projector Picturehouse公映一场,未来也会不定期重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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