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文片名为“Evil Does Not Exist”(日文原片名直译)的日本电影,中译有《邪恶不存在》《邪恶根本不存在》,和我最爱的《无邪之境》等版本。但在各款中英文电影海报版本中,片名是蓝色字体,“Not”、“无”或“不”字,却是显眼的红色。片名如铜板的两面,或两层俄罗斯套娃?“横看”无邪、不恶;“竖看”是邪境,恶根本存在?

若说《无邪之境》是一则事关环保、天(和)人“交战”的寓言,其实它是没有标准答案的寓言。它处理得如斯简约主义、生活流、宁静以致远(大量长镜头拍摄清冷的林间景物,和主角父女及村民的日常);却通过场面调度、镜头运用,隐隐透出一种鬼魅、超现实,仿佛有沉睡中的邪恶偶然会被激活的氛围。村子舒缓的生活节奏被计划在附近林子里开设豪华露营区的开发商打破,逐渐导向一个令观众猝不及防,又难以理解其逻辑的“邪恶”结局,如同把全片的表面论述砍掉重练。据导演滨口龙介说,他多次在映后交流中听到观众对结局的诸多诠释,不乏他自己想不到却又拍案叫绝、言之成理的妙想。

主打“大自然”的视点

《无邪之境》中大自然的“代言者”是林中的鹿群,但在开发商面前,村民却成了“鹿”。(剧照/互联网)
《无邪之境》中大自然的“代言者”是林中的鹿群,但在开发商面前,村民却成了“鹿”。(剧照/互联网)

暧昧,或许正是滨口的蓄意。尽管全片对白较多,纪实风格的开发商代表与村民对话会那场戏,尤其展现他在几秒钟内生动塑造初出场角色的功力,但滨口对影音语汇的打磨和组建,所吐露的言外之意,更堪琢磨。其中他对摄影视角的选择与切换,基本跳出了一般电影几乎全盘“默认使用”的上帝全知视点或个别角色视点,而主打“大自然”的视点。

《无》片语境里拟人化的大自然不等于上帝——尽管两者都无处不在(omnipresent)。上帝在“天外”,大自然则接地气地包容(embody)了人类,可也因而容易被人类伤害,所以总(通过林中的推轨镜头,或定点长镜头等)凝视着人类的一举一动――滨口组建的多数镜头及其音效、配乐的组合,仿佛在描述大自然眼看众生纷扰时的“内心戏”。

《无》片中大自然的“代言者”是林中的鹿群——在开发商准备进驻林子前,它们就常遭遇猎鹿人(没说他们是村民还是外来者)。按男主角解释,野鹿胆小,本不会袭击人类,除非是带着幼鹿或中弹负伤的。村民(貌似)跟鹿、林和平共处;开发商进驻却引起村民质疑,包括可能造成水质污染、用火隐患等。换句话说,在开发商面前,村民却成了“鹿”。

男主角的8岁女儿在林中望天的视点,也可联结到男主角在片中一再砍树、劈柴——树的“临终视点”。(剧照/互联网)
男主角的8岁女儿在林中望天的视点,也可联结到男主角在片中一再砍树、劈柴——树的“临终视点”。(剧照/互联网)

可如果拿那场对话会所透出的选边站的“仇(市)侩”思路当成全片主题,未免断章取义。影片第一场戏,是四分钟的长镜头(虽然中间插入开场演职员表),仿佛在林中仰臥,垂直望天,看四周树梢,然后镜头直线移动,仿似“已然就木”的幽灵紧贴地面飘移的视点。虽然这个既祥和又诡异的视点,后面接的镜头是男主角的8岁女儿在林中望天,她的视点,也可联结到男主角在片中一再砍树、劈柴——树的“临终视点”?当然他不是滥伐者,为日常所需而适量砍树不算政治不正确。

谁的恶、哪种恶?

但剧情往下发展,再再挑战观众的思考、解读方向,或许,在大自然眼中,村民和猎鹿人、开发商都一样,只有老外来者、偶外来者和新外来者之分,却都以这片土地的主人自居,都剥削着林、鹿,尽管剥削有轻重之别。村民护林护鹿,终极目的或许只是想保护自己的利益(生活方式)。开发商把发展计划包装成有钱大家赚,又宣称可让城里人接触大自然(伪善?);有村民会因而被“收买”吗?大自然像鹿一样,只看何时何人何事触发它的反扑,尽管这种反扑往往伤及无辜。

那究竟片中的恶是谁的恶、哪种恶?还是“道家”一下?大自然的心中,本无正邪之分;善恶分野是人类的社会性思维下强加的观念。如果鹿因反扑而杀了人,鹿是恶的吗?问这问题就如问天灾杀生,那大自然是万恶的吗?《道德经》说:“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天地对待万物平等,不会因为人的道德判断而偏袒或惩罚。)所以,对人对事的政治性、社会性的善恶、正邪、君子或小人的标签,视不同立场、价值观、利害关系或私人情感,而可以有大异其趣的定性;可在道家视角下的大自然眼中,无邪、无恶。

《无》是2023年威尼斯影展评审团大奖得主,目前在The Projector不定期公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