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光,七月半;排排坐,看蛊降。

1980年代,香港影圈兴起邪典(cult)电影潮流,咒语、蛊降、血祭与斗法成为银幕上的视觉快感程式。《蜈蚣咒》(1982)和《红鬼仔》(1983)是这波热潮中的异数——不像同类片聚焦中国大陆或香港的乡野灵异,而是将故事搬到更远的东南亚,把南洋拍为邪术、诅咒的“温床”。姑且称之为“南洋主义”(Nanyangism)。

“南洋主义”这个词,是我借用“东方主义”而发想——如果说东方主义是西方文明想象中那个奇幻、落后的东方他者,那么这类40年前的港产邪典片,则是在本就有中原心态(虽然其实他们是在边陲),又逢经济起飞,自信膨胀的英属香港视角下,构筑出另一个在心理上“更远的东方”:南洋。

“异文化剧场”投射场

此“南洋主义”,非学界讨论的“大南洋主义”或“新南洋主义”。后两者是本地文化主体性的再想象、去殖民的文化自觉,旨在构建自身的叙事。而港产恐怖片中的南洋,却是对立的存在:它混杂了降头、蛊毒、原始风俗与禁忌性试炼,成了香港人视觉欲望的投射场,一个充满异域魔力的猎奇舞台。

在这两部电影中,所谓“南洋”其实只涵盖新加坡、马来西亚两国,被整合成一个不加区分的文化怪奇带,像一个超自然版的“南洋国”。《蜈蚣咒》不曾具体交代地名,但本地观众一眼就能辨认出当时启用才一年的樟宜机场、董宫大酒店、双林寺、牛车水马里安曼印度庙、克拉码头。真实的新加坡市中心成为串联“蛊祸”情节的过渡性舞台——抵不住灵异侵袭的文明世界,到头来还得回到乡野,以灵异制灵异。

片中各种郊外的求神问佛、降头仪式、正邪斗法、密林神庙、山洞古坟,明显在马国取景(包括怡保三宝洞),电影叙事中却像是“搭一趟新加坡市内巴士就到”的市郊;或者说,那是一个名为南洋的潜意识地带。

《红鬼仔》如同是“国家地理频道”的仿讽,因为故事主线就是由一个行脚类资讯节目摄制队带出。从马六甲圣地牙哥古城门到砂拉越长屋,镜头不只带观众“打卡”,还直接介绍(甚至让摄制队体验)景点与风俗:试婚习俗(当时还是助导的小鲜肉唐季礼就轧一脚,“负责”跟伊班族美女试婚),长屋布局,婆罗洲蛊术与动物献祭……看似在科普,实则强化南洋的异域性——蛮荒而危险,处处弥漫着被诅咒的气息。片中的南洋不属于任何一个国家,只属于港片cult想象的“异文化剧场”。

感官上“求敢求狠”

话说回来,灵幻恐怖片从来都是全球类型电影的投射练习。香港拍《蜈》《红》设定在南洋,只是借题发挥。同一时期的其他香港邪典电影,设定多在中国大陆或香港本土,照样有夜半作法、飞符斗咒的视觉奇观。欧美导演跑去东欧古堡拍西洋僵尸,也是同一套路;更不用说上世纪中叶新马马来片风靡一时的Pontianak(意指女鬼)系列与油鬼仔电影,一样把“灵”的世界转译成黑白银幕上的感官竞技场。类型有其公式,也有其出口:观众带着好奇或恐惧走入戏院,最终大多知道——只要撑过终场前那场斗法或驱魔高潮,银幕再亮起时,就会安然无恙地回到人世。

《蜈蚣咒》里有女主李殿朗口吐十几条活蜈蚣的一镜到底画面。(剧照/美国类型电影档案馆)
《蜈蚣咒》里有女主李殿朗口吐十几条活蜈蚣的一镜到底画面。(剧照/美国类型电影档案馆)
汤镇业是《红鬼仔》男主角,但角色更像工具人。(剧照/美国类型电影档案馆)
汤镇业是《红鬼仔》男主角,但角色更像工具人。(剧照/美国类型电影档案馆)

《蜈》讲述一名女子与闺蜜南洋旅行,途中摘下家族祖传护身符,不幸中降,口吐蜈蚣、惨死异乡;她的哥哥(苗侨伟初登大银幕之作)闻讯赶来调查,牵出祖辈血债,最终由忠的马来法师出手,与邪降斗法。《红》则由电视摄制队撬开一具侏儒巫师古棺,女主持遭天蝎咒附身,众人接连惨死,最终唤来西藏喇嘛驱魔解降。两片桥段相近,素材互借,却各自“高cult”(不是“高亢”):《蜈》有女主李殿朗口吐十几活蜈蚣的一镜到底画面;《红》则有女主被绑上“旋转水车”湿身驱咒,生呑活剥手撕鸡等场面——男主汤镇业的角色则比较像工具人。哪怕粗砺犯驳,换个角度来看,就是感官上的狠劲和边界试探。

这就是cult片的“精髄”:不是它“好不好”,而是“敢不敢”,以及观众在这种夸张、越界中所获得的快意与狂欢感。

新加坡电影协会将在9月5日及6日(中元节前夕及当晚)分别放映4K修复粤语无修剪版的《蜈蚣咒》(M18)、《红鬼仔》(R21)。详情可上网singaporefilmsociety.com参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