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沟通无效,也非情绪退避,而是日本电影《黑之牛》(Black Ox,2024)男主角(李康生饰)真的全片零对白。片中19世纪末的日本农夫,在多数时日里只与一头黑牛为伴,同住田原茅庐,彼此默契十足。看着这对沉默组合,咱们或会开始怀疑,所谓“对牛弹琴”,或许不在牛不懂琴声,而在我们太多话。
如果说《黑之牛》的日本农夫是“对牛沉默”,同样有人牛对戏场面的2009年管虎执导的《斗牛》里的牛二(黄渤饰)则老是“对牛碎碎念”。后者以抗战时期中国北方农村为背景,农夫牛二被托付看顾一头稀有的荷兰奶牛,他与牛相依为命,斗智斗勇,从冲突、驯服到彼此信任。牛被拟人化地参与叙事;演员要演活角色,也要“调动牛”制造戏剧张力——这是一段战争语境下人与动物共处的荒谬剧、人性寓言。
相对的,《黑之牛》里的牛不必入戏,只做回自己。农夫从深山迁居平地,与牛为伴,却无需牛配合演出。可他在跟牛互动时,牛被镜头如实记录,不被调度,也不被驯服,它不是角色,而是一种存在。导演茑哲一朗保持人牛之间表面上的距离感,让牛更像是大地、自然的象征——沉默、不曲意迎合,却不容忽视,因为它养活了他。整部片像在说:真正深沉的陪伴,只需要润泽和交心。
“沉默”本质更具主导性
与牛对戏只是形式上的挑战。更深层的,是导演如何以“沉默”作为角色存在的本质。在韩国导演金基德的《窒息情欲》(Breath,2007)里,张震饰演的死囚全片无对白,失语使他成了体制内一个彻底被压抑、无能为力的符号。《黑之牛》中的农夫也不发一语,却显得更有主导性:不是被制度压制,而是主动选择沉默,安身立命于原野,自耕自养。他在沉默中不断行动,反而活得比村中其他人更有自主与尊严。
这两位沉默主角都是台湾影帝,饰演日、韩语境中的人物,却毫不违和。农夫在山野里劳作,囚犯身陷囹圄,两人都把语言撤空,只留下身体和眼神——不说,是因为无话可说,还是早已超越了语言?沉默未必是消极,它可以是选择,是立场,是在喧嚣世界中划出自己的存在方式。
《黑之牛》的故事背景设于明治维新时期,某个“正在走向文明的岛国”。山林被国有化,民间异议分子纵火烧山抗议,原住山民流离失所。李康生饰演的农夫,正是这批“逼‘下’梁山的陌生人”之一。他在森林焦土中赤裸登场,在平地租得草舍、拖得黑牛,逐步重建生活。但人已失语,牛不受控,自然难以直接驯化,几次尝试耕地都以失败收场。直到一名禅僧路过,牛才似有所感,主动走上农田。男人与牛,也终于进入一种缓慢却稳定的共耕节奏。
农夫与牛灵性共修过程
全片结构呼应中国佛教禅宗修行的图示《十牛图》的“牧牛”意象,分10章展开,从“寻牛”、“得牛”到“忘牛”,再至最终的“人牛俱忘”。农夫与牛不只是生产关系的绑定,更是灵性上的共修过程:他从不信,到心动,到真正契合,才在失去牛的时刻,感受到“形散而神不散”的深刻联结。这也是影片后段最深邃的一笔:人最终领悟,牛不在了,但牛之为“存在”,已融入自己的身心与呼吸之间。
导演从摄制纪录片出身,华丽转身拍出这部极富形式感,却又异常克制的极简主义诗意长片。他让影像宛如篆刻,每一帧都节制而寂静;而选用65毫米底片拍摄,画面颗粒感营造出泥土般的厚度,像是每一寸画面都混杂了汗、土、风与时间。观众不容易“理解”角色,却会在观影过程中被某种静默和呼吸声所包覆、抚慰——不是剧情的催动,而是生命本身的流动。
如此不言不语、不评不判的电影,所追求的并非剧情高潮,而是意识的悸动。李康生演的是一个没了语言,却依然坚决生活的人。他失语、失业、失根,却没有放弃与天地万物建立关系,默默重建秩序,一如影片末尾的超现实画面所暗示的:有朝一日,人终将离去,而牛群依然在野,面对大海,凝视远方。
新加坡电影协会将在10月18日放映《黑之牛》,导演茑哲一朗届时将与观众做映后线上交流。购票详情可在10月初上网singaporefilmsociety.com参阅,协会会员享有优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