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酱园弄·悬案》这部电影,具备一切叫好叫座的方程式——陈可辛导演;真人真事改编的民国奇案;当代观众最容易共鸣的女性主义议题;章子怡、雷佳音、赵丽颖、杨幂等齐齐飙戏的梦幻阵容。岂料大热倒灶,口碑、票房双失利。评论一面倒地指责它太美,太干净,太不像血案,仿佛一桩真实悲剧若被拍得好看,便是对现实的背叛。
然而,我更愿意把它的失衡看作一次值得反思的错位。问题不在太美,而在美得太安全;不在缺乏真实,而在“被真实的幻觉包围”。每一个痛点都被修饰,像是被蓝光照得失去血色的伤口。我们想看到的“史实”,或许只是另一种追奖逐市(场)的叙事幻觉。
让观众在距离中观看思索
《酱》片取材自1930年代上海“酱园弄杀夫案”,章子怡饰演被指控谋杀亲夫的女子,影片聚焦她在警局审讯和在舆论裹挟下的沉默与抗辩。足本去年在康城影展首映,今年公映时分拆为上下两集——这一集是上篇《悬案》。
论者意见几乎一致:影片像被美术指导抚平、再包装的历史。民国上海被拍成深蓝色调的梦境,悲剧像在展柜里上演。有人说陈可辛把血案拍成时装片,也有人批评章子怡的表演过于精致,欠缺火气。
这类批评,反映了某种根深蒂固的审美信仰——艺术与现实之间,似乎只能是一种镜像关系。我认为,形式与主题的对立,并非原罪。影史上不少佳作都以“调性错位”成就了复杂的情感深度。例如,《大开眼戒》(Eyes Wide Shut)以冰冷理性的镜头拍婚姻与欲望的躁动;《美国之美》(American Beauty)在光洁构图与饱和色调中揭开中产生活的腐朽;《鬼子来了》用黑色幽默呈现战争的残酷;而现正于新加坡公映修复版的《花样年华》,更以极度风格化的美拍出情欲的压抑——冷静与炽热互为镜像,才成就了其独特的哀愁。这如同音乐作品中的“对位”与“和声”之别;对位若运用得当,反而能激发出更深的共鸣。
若以此视角回望《酱》,所谓太美、太干净,或许是误读。陈可辛并非把残酷糖衣化,而是以清冷的蓝光压抑情绪,以秩序感抵抗混乱。他选择让观众在距离中观看与思索。
冷视觉与热叙事彼此消解
问题的重点是风格与叙事未能产生足够的化学反应,未能跟主题“对话”。冷静的影像包裹着高声的控诉,两者没有真正“对位”,反显得安全、可预期,像一场被设计过的痛。那种冷光并非毫无意义,它原可以成为“距离的隐喻”,使观众在理性与共情之间往返;但影片没有让这种距离继续发酵,而是在关键处屈从于情绪的直接宣泄。于是,视觉的冷与叙事的热彼此消解,既没有构成对照的张力,也没能导向更深层的心理或社会隐喻。
这正是陈可辛一贯手法的两面性:他擅长提炼大众情感的普遍性,却常在趋近复杂处收手。回顾他的代表作,《甜蜜蜜》用怀旧的光泽包裹1990年代香港人的漂泊,《如果·爱》以音乐剧的假象拆解情感真相,《亲爱的》将社会新闻化为悲悯寓言。
如精致新瓶申论旧酒
形式与情感始终维持着微妙的平衡,既有精致的叙事调度,又能让人物的苦痛自然渗出。然而,《酱》失去了这种“温度差”的拿捏。导演仍以一贯的匠气重塑细节,却让情绪与节奏都被封存在精心布置的构图里。
再者,影片声称以女性主义为核心,却几乎沿用近几十年的叙事模板:被压迫、被误解、被唤醒,一切早已可被预期。女性的觉醒在这里不再是生命的爆裂,而成了结构的必然。控诉变成程序,愤怒变成姿态,连悲伤都被精确地剪接到位。
《酱》的女性主义论述还称不上伪善,只是太老练。就像一篇写得精致却没有学术新意的论文,论点正确,立场端正,却只是用作家手笔等级的精致新瓶申论“旧酒”。于是,当银幕上那抹深蓝渐渐吞没最后一丝红,观众的共情也被一并冲淡,徒留一种无声的空洞:美得体面,却无处安放。
《酱园弄·悬案》将在来临的新加坡国际电影节展映。详情可上网:sgiff.com/film/shes-got-no-name/查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