龟仔山 风云

字体大小:

生活在龟仔山上的日子,正是我经常满山乱跑的少年时代,山上处处荒冢,满山道光和咸丰纪年墓碑的荒冢比比皆是,印象最深刻的就是在乱草之间,甚至有几座雍正和乾隆纪年的墓碑!

上世纪五六十年代,新加坡海港旁的石叻村(Kampung Silat),有我童年和青少年时光。

石叻路(Silat Road)是村里唯一的柏油路,为甘榜峇鲁路的支路。

柏油路在山坡间一路蜿蜒,经过全村唯一正式华文小学彰德学校到村内巴刹为止,继续延伸出一条红泥路,转向直到马来亚铁道局南北铁轨旁止步,前后约近两公里。

全村多为亚答叶或木板锌片搭建的乡屋,屋巷间小径纵横,是通往四排坡、中峇鲁、红山或花柏山的步行捷径。

村里地势最高处,一座红泥小丘,形势如龟,俗名“龟仔山”。

我的老家,就在龟仔山顶。

1. 古村

平凡的村子,有不平凡的村名,意义就不一样了。

石叻,是新加坡古名,记载于中国古籍文献,马来语Selat音译,意思为海峡,并延伸出叻埠、叻币等名词。

新加坡南部主要海港所在的岌巴港水道,早年俗称“石叻门”(闽语),英殖民地政府文献也音译为Sit Lat Mun或意译Silat Gate,可见石叻之名,应源自海港一带。

甘榜石叻位于海港边,又是全岛唯一以石叻为名的地方,个中因缘,当非偶然,是名副其实的历史古村。

2. 坟山

龟仔山这地名,很有泥土的味道。

说是山,其实不过一座小丘,当年本地民间或德士司机几乎都知道此处。

这里,或许是新加坡最古老的坟山。

目前,新加坡发现年代最早的古墓,是两座1829年(道光九年)古墓,原都在龟仔山上,后来才被先后迁葬咖啡山。

生活在龟仔山上的日子,正是我经常满山乱跑的少年时代,山上处处荒冢,长满乱草的后山野地,就成了我和童伴们的游乐场,满山道光和咸丰纪年墓碑的荒冢比比皆是,印象最深刻的就是在乱草之间,甚至有几个雍正和乾隆纪年的墓碑!

当时日常华文全用繁体字,因字体相同,我整天把墓碑上的乾(qián)隆念成乾(gān)隆,被大人嘲笑,印象特别深刻。咖啡店里日夜广播的丽的呼声,最热门的王道讲古,说吕四娘夜取雍正人头报仇故事更是脍炙人口,村童一见墓碑上的“雍正”就认得了。

所以,上小学前,我就在龟仔山的古坟墓碑上认识了雍正和乾隆。

后来才知道当年日常所见,竟是难得的“目击”记录,显示本地曾有清朝雍乾年间古墓存在,可惜只有个人记忆,没有照片佐证,不算确证。1960年代后清理坟山,也未留下记录。

多年后,更得知中国学者已据福建民间族谱证实,乾隆年间确有闽人葬石叻的明确记录,且葬“石叻虎门”,当年石叻村地方父老向来就有村路口古庙所在为“虎穴”的传说。

1950年代的龟仔山,后坡满山茅草之间,全是古墓,甚至山上的亚答木屋,也多建在古墓之间,是名副其实的古墓村。

尤其后山地带,荒野无人,夜深时刻,偶有磷火飘忽,路过独行,总有几分诡异,只是村民都习惯了,不以为意。

那些年村里也不免会有些灵异传说,甚至亲身经历,只是生活始终平安无事,日日如是,也就如常。

3. 神殿

龟仔山上古墓多,神圣的寺庙也多,似乎呼应了传统民间所说的世上有鬼就有神,或宗教里的佛与魔,上帝与魔鬼相对并存的道理。

龟仔山上的寺庙,前后左右环绕,众神云集,俨然“神山”。

山前村口,由甘榜峇鲁大路转入石叻路仅十余米,就有两座百年古庙,左右“镇守”!

道路北侧小高地上的恒山亭,是新加坡年代最早的华人古庙,至少于清道光八年(1828)已存在,村民尊称“福建伯公”,地位如同村庙。

恒山亭斜对面,数步之遥,则是新加坡最早的两座锡克教庙宇之一,1924年建的石叻路锡克教Gurdwara(谒师所),圆顶拱门建筑,是本地第一座以典型传统建筑风格打造的锡克庙。

石叻村内全部四座寺庙,更集中于龟仔山。

正山顶上,是新加坡第一座暹罗佛寺及本地第一座佛教上座部寺庙,石叻路阿难陀寺(Wat Ananda Metyarama)1920至25年建成,不仅是本地历史最悠久的泰国佛教寺庙,更是泰国之外第一座得到泰国王室支持的寺庙,重大节日时,众僧云集,经颂日夜缭绕。

当年寺区占地甚广,山上只有主庙和侧坡建有僧舍,中间有一棵高大的菩提树,枝繁叶茂,树荫如伞,为山上村民午后乘凉,以及我们这些山上村童绕树游戏处。

今天山上所见的其他建筑都是新世纪所建。

二战期间,因建寺住持高僧曾收容避难村民,被尊称为“暹罗阿公”,龟仔山顶也俗称“暹仔阿公顶”。

我在龟仔山的故居,和阿难陀寺还有些特别因缘,当年寺址为Silat Rd No.83,我家门牌No.83-Y,就是依附佛寺门牌延伸的寺旁木屋。

今天,在阿难陀寺右侧近年新建筑旁,有一小片草坪,就是我故居的位置,当年我家大门正前方约十来米处,山势外延的 “龟头”风水位置,则是道教庙宇太阳宫。

三层建筑的太阳宫,建于1947年,祭祀太阳星君、太阳公、太阳神。

当时创建住持的客籍“菜姑”还健在,该庙是本岛唯一的太阳宫庙,另一座则在德光岛,1986年才迁到本岛勿洛。

太阳宫旁,为道教庙宇正龙宫,祭祀玄天上帝。

正龙宫是本地唯一设香案供奉第63代张天师(张恩溥)的宫庙,因为这位最后一位道教界公认的张天师,1964年曾亲自到此。

龟仔山的后山“龟尾”处,又有一座道教的开山庙。

庙后满山全是坟墓,村民俗称“山坟”,该庙也俗称“山坟伯公”(闽语)。

据庙内古碑,开山庙曾于清光绪三十年(1904年)“修整”,兴建年代或许更早。祭祀“开山圣侯介子推”,应为新加坡唯一祭祀这位传统“寒食节”起源人物的庙宇。

当年石叻村民多数为诏安人,福建诏安地区的开山圣侯庙就供奉介之推,应为这座开山庙的渊源。

1960年代初,在开山庙侧,村民曾聚资搭建一座约五层楼高的防火瞭望塔台,庙前空地,为村内逢节庆演出街戏场所之一。另一处则在龟仔山前,头尾两端定期演戏酬神,是甘榜生活最重要的娱乐。

龟仔山侧,越过火车轨道,对面山坡上还有1938年最早在本地设立的天主教圣衣会女灵修院(Carmelite Monastery),以及坡侧建于1927至29年的圣德肋撒天主教堂(Church of St Teresa)。

山坡后就是花柏山脚古老的拉丁马士村和天猛公回教堂与王家墓园。

如今,除了石叻村口的古庙恒山亭于1992年毁于火,其余各寺庙教堂,都还屹立原地,成了龟仔山和石叻村遗迹的重要地标。

4. 黑道

英殖民地时代,民间黑道帮派,是日常生活的一部分。

在乡村地区,日常争端,村民总是找村内长老主持公道,如遇外人欺辱,则往往拜托私会党人处理,若非大事,很少去找警察。

1950年代的石叻村,更是“黑名”在外,耳濡目染,连村童或小学生,都知道“24”和“08”两大派名号,平时嬉闹对峙的小毛头,更是各种堂号随口就喊,自壮声势,其实根本什么都不知道。

村里身上刺青的青壮年,多是“三星”(闽语流氓)黑道,甚至不少老人偶然赤膊,身上也是有龙有虎,只是日常深臧不露而已。

真正的亲身经历,一回是小学时候,在龟仔山上家中,一天傍晚,突闻后山墓地一阵喊杀声,过后就目睹约四五十个手持刀棍的男子,抬着一个满身血迹的昏迷青少年,默默列队经过我家门口下山,情景触目惊心。

另一回则是1964年马来西亚时期的种族大暴动,村里黑白两道中青年全部出动组织保安自卫队,设立总部,以及满山安置铁丝网和挖掘土坑陷阱等各种防卫设备,并部署哨岗轮流守夜巡逻。这时候“有经验”的私会党人,全都成了保乡护土的要角。

期间也确实发生过一回“战事”,一夜凌晨时分,突然杀声震天,敲打铁桶的巨响,又快又急,撼人心弦,周围妇孺呼救哭喊,声音特别凄厉,夜黑风高,情况不明,才切身感受到什么是惊心动魄的恐怖滋味。

事后得知,当时双方人马在山坡上下对峙,互抛木石,正要“开战”时,突见持枪实弹的中央军队出现,才在对骂声中各自逐渐退却,有伤无亡,实属大幸。

这一夜的切身体会,让村民们真正认识到种族和谐、保护自己的重要性。第二年新加坡独立,组建人民卫国军,许多村民都报名参加了。

1959年人民行动党执政后,开始全面取缔私会党,出动辜加部队执行扫荡,记得一天傍晚在龟仔山上,就有三名辜加军警持枪进入我家园子查巡。过后村内的私会党人开始逐渐消失,直到1964年种族暴动期间才又出现,但昙花一现,就走入历史。

5. 火光

木屋区生活,最可怕的喊声,就是:“火烧了! ”

1961年,我就在龟仔山上的阿难陀寺,亲睹河水山大火在眼前狂烧的实况。

那是小学三年级一天下午,在阿难陀寺左边廊处,只见黑烟蔽天,日色昏黄阴沉,远处斜坡上的四脚亭木屋区,浓烟滚滚,直冲天际,势头汹涌,不时可见火苗四处窜虐,间有火舌攸突冒起,发出毕毕剥剥的响声,中间夹杂着噼里啪啦房屋轰然倒塌的巨响,势如摧枯拉朽,惨状如同人间地狱。

更恐怖的是目睹火场处不时有星点火屑,随黑烟翻滚,灰烬四处乱飞,相隔不远的龟仔山上,满山木屋村民,纷纷胡乱收拾家当细软,求神拜佛,哀声连连,惊心动魄的情景,现场亲睹,特别难忘。

火势由四脚亭一直蔓延到河水山。入夜,站在龟仔山顶,更是满天通红,尤其河水山方向还可见火光闪耀,浓烟透光,村里成人全都彻夜不眠,度过不安的恐怖一夜。

几天后随大人走过部分已成焦土的灾场,断垣残壁,热气犹存,牛猪黝黑焦尸不时可见,触目惊心。

1968年全村奉命拆迁前数月间,多年未有过火患的龟仔山上,却突然连续发生多次凌晨“神秘”火患,睡梦中被猛然惊醒,一片漆黑中只闻一声声急促凄厉嘶喊的:“火烧了!”大家睡眼惺忪,仓皇胡乱抄起身边事物就跑。最恐怖的是小六会考前的一次,回头只见屋后满天通红,周围黑暗里村民呼儿叫女,哭声震天,刻骨铭心,终生难忘。

迁村前夕,连续的神秘失火,恰逢其时的“巧合”,始终无法有合理解释,但确是亲身体验。

6. 风云

我的童年及少年时期,正是新加坡政治风起云涌的大时代。

第一次政治体验,是1959年新加坡立法议院大选。

我刚小学一年级,一晚随父亲下山搭巴士到牛车水,再步行至政府大厦广场,在草地上人群中,远远目睹李光耀向大批民众发表演说以及高喊“Merdeka”的历史镜头。

那是我第一次目睹李光耀和现场群情亢奋的情景,更没想到多年后,因报社工作,会经常到总理公署和他老人家共餐交流及随团出国访问。

大选揭晓,人民行动党大胜,李光耀首次成为新加坡总理。

石叻村里,开始出现不同的政党支部,青年男女夜间会到各支部参加歌咏队口琴班甚至缝纫课等活动,随后的日子,政治浪潮一波波涌来,各党派人物在村里来来去去,街头巷尾张贴的各类传单,此起彼落,令人目不暇接,算是村童最初体验的政治教育。

1963年的大选,在石叻村里,或许是最“缤纷热闹”的一次。

这是新马合并后第一次州立法议会选举, 在合并五天后举行,共有八政党竞选,被形容为行动党史上最艰苦的“生死之战”。

村里每晚在彰德学校前街道边空地上,由两部罗厘车组合起来的流动讲台,各政党轮流举行街头群众大会,报纸上各党的 “大人物”先后上场,演讲者除了华语英语,都必须以闽潮粤三大主要方言上阵,因表达水平各有不同,往往成为村民次日的谈笑话题。

那年我小学五年级,每晚都会到各群众大会看热闹,记得当年彰德学校老校长吴士章也是联盟党的候选人。

以党旗设计划分,白底红圈闪电的人民行动党,白底蓝圈红星的社阵,红底黄圈黄铁锤的工人党,蓝底白帆船的联盟,青底白圆的回教党,红底白圈黑牛头的人民党,党徽是一把钥匙的人民联合党,还有民主联合党等,来自新马两地的政党,各种颜色不同党徽齐上阵,可说是新加坡最令人眼花缭乱的一场“色彩之争”了。

我小三至中一那几年,是最动荡的1961至1965年,补选、人民行动党分裂、大逮捕、全民公投、新马合并、马来西亚大选、种族血腥大暴动、全国戒严、新马分家、新加坡被迫独立……连续发生,每件都影响重大,自然成了村人日常生活说不完的话题,各自发挥想象,好不热闹。

这些年,说是全民政治参与的觉醒年代,或许未必,但民众对政治时事有了切身体验,开始有了认识,确是事实。

7. 今日

今天的石叻路,不过是惹兰红山路一小段支路,在几座组屋间通往一座小丘,就是昔日的龟仔山。

小丘前后,高架桥上的快速公路,直接切过后山,车流如织,日夜不息。

相形之下,桥下的石叻路,偏安一角,显得格外安静,清冷,仿佛现代闹市里的一介隐士。

除龟仔山的几座寺庙,昔日的石叻村,全都消失得干干净净,仿佛从来就没有存在过。

虽说变幻是现代城市的终极本质,毕竟在人们真正生活过的地方,每少一点可以让人回忆的事迹,生命里就会少一点感动,也失去一些人生该有的颜色,再也找不回曾经的桃花源,可以让自己的心灵归去。

苍茫古村,草色山坟,金色神殿,江湖黑道,蓝红白交替的各色政党……

记忆里,石叻路龟仔山曾经的日子,如同七色漩涡,就这样不断旋来转去,最终只留下一片空白,仿佛路边再也无人过问的落花,也不知道该是感怀,还是释怀。

或许,我们的城市或世界都改变得太多太快,连感怀好像也都是多余的事了。

LIKE我们的官方脸书网页以获取更多新信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