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接上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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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氏海鲜馆最初并非餐馆,而是开在咖啡店一角,一档不起眼的煮炒摊 。 

1966年,一家之主的云唯国被捕,如薇和弟弟如骏,一个八岁,一个七岁。母亲胡素贞为了养家,在一个远房亲戚介绍下,来到芽笼24巷附近的一家咖啡店,开了一档小小的煮炒摊档,初开业时,一切急就章,胡素贞顺口就将煮炒摊取名“阿贞煮炒”。

胡素贞是广东人,生性喜烹饪,从小又在厨房帮妈妈烧火做饭,无师自通下,厨艺竟有两下子。煮炒摊初开业,胡素贞只是卖些什锦河粉、干炒河粉、咸鱼炒饭、什锦烩饭、红烧豆腐、咸鱼蒸肉饼等广式煮炒。但那几道小菜却给阿贞煮炒带来不少回头客,尤其她那道咸鱼炒饭,几乎每粒饭都吃出镬气,吸引着远近吃客一再光顾。

读小学的时候,如薇经常一早跟着妈妈上巴刹买食材。妈妈上巴刹时,有时候会和菜贩、肉贩讨价还价。如薇就在人来人往间,帮妈妈拎着大袋小袋,有时候如骏也跟着来,母子三人各自拎着装得满满的菜篮子,从巴刹带着一天需要的食材赶回煮炒摊。

阿贞煮炒每天从中午12点营业到晚上10点,胡素贞上午9点多就到档口准备食材,晚上打烊后,一直忙到11点才回到家。如薇从小懂事,没考试的日子,也常到煮炒摊帮妈妈收碗碟、洗碗碟、抹桌子、摆碗筷。    

生意兴旺后,有些熟客建议胡素贞也卖海鲜,胡素贞于是从清蒸螃蟹、青葱炒螃蟹、姜葱啦啦做起。那个年代,坊间供应活螃蟹的地方不多,清蒸或青葱炒螃蟹已能满足老饕的味蕾,但不知什么时候开始,顾客对螃蟹的要求提高了,渐渐都希望吃点家里做不到的味道。

如薇仍记得,妈妈第一次端上辣椒螃蟹时,她和如骏兴奋地剥开蟹壳,将沾满浓郁酱汁的蟹肉送进嘴里,才试了口就爱上那味道酸甜,甜中带辣的滋味,不约而同都举起拇指说“好吃,真好吃”。

如骏从小好奇心强,一边吃一边问妈妈,辣椒螃蟹用了什么辣椒酱。胡素贞随口答道,用了参峇辣椒酱,还有番茄泥、蛋白和柠檬汁。但如薇知道,在这之前,妈妈是如何不厌其烦,经过一次又一次试验、改进;改进、试验,才调制出这道日后广受欢迎的螃蟹辣椒酱。

辣椒螃蟹受欢迎之后,胡素贞兴致很高,又试着用黑胡椒、花雕酒、蚝油等配料调制成酱汁炒成黑胡椒螃蟹,做出来的蟹馔味道香辣,螃蟹鲜美,吃起来很过瘾,同样为餐馆迎来老饕与口碑。

那时辣椒螃蟹还没成为广告文案所宣传的,是“新加坡最伟大的烹饪发明之一”,但如薇记得,在这之前,云氏海鲜馆已将这道日后的新加坡国菜做得风生水起。螃蟹,还真为云家赚了不少钱。

为了经营煮炒摊,胡素贞带了一双儿女,从榜鹅尾搬迁到芽笼。最初他们住在芽笼27巷一间店屋楼上。屋子结构狭长,从窄窄的楼梯走上去,里面住着五六户人家,每户人家挤在一间房间里,房与房的距离,只有一道木板之隔,屋里有间共用的大厅、厨房和厕所。他们母子三人住在临街一间不到300方尺的房间里,拉开窗帘可以看到窗外忙碌的芽笼大路。

直到多年之后,妈妈才告诉他们,如果不是因为在芽笼开了煮炒摊,他们绝对不会在当时搬离榜鹅。那一回,或许觉得如薇与如骏长大了,胡素贞将她与丈夫云唯国的往事说给儿女听,形容榜鹅就好像她与丈夫的媒人,将原本各在西东的两个人牵在了一起。

对于胡素贞而言,榜鹅是她年轻时的记忆所系,那偏远的农村烙下她与丈夫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光。在她的记忆里,那条延绵起伏,两旁有浓荫大树覆盖的旧榜鹅路,就和长路尽头的榜鹅海滩一样,衔接了她与丈夫的记忆。

1951年,云唯国为了躲开逮捕,跟随同班同学钟一祥来到榜鹅,在乡村里投靠钟一祥的二叔,两人住在一间偏僻的亚答屋,屋内只是简单地摆了两张行军床和一张书桌,亚答屋后是一片杂草丛生的大草丛,云唯国曾对胡素贞说,如果警察来捉人,他和钟一祥准备从后门钻进草丛逃跑。

在榜鹅的时候,胡素贞就住在距离云唯国住处不到半公里的一间木板屋。她家有个猪栏,养了好几头猪,云唯国和钟一祥偶尔到她家来,熟络之后还帮她养猪、洗猪栏,两人日久生情,不知何时已成情侣,再过两年,行了简单的婚礼,成了夫妻。

1950年代,教育还不十分普及,住在偏远乡村的胡素贞没进过学校,是云唯国用整套小学课本,一点一点教她读书写字,在云唯国调教下,原本目不识丁的胡素贞,竟也能读书阅报、写信、算术、记账。

在乡下匿藏期间,云唯国和钟一祥在二叔帮助下,找到职业掩护,云唯国在附近一间乡村小学的小卖部卖文具,钟一祥卖炒米粉和饮料。胡素贞还记得,云唯国告诉她,只不过用豆芽和酱油炒的米粉,每天炒一大锅,竟然都能卖光。

如薇从小喜欢作文,小学四年级的时候,华文老师发现她的作文写得比其他同学出色,有一回把她那篇《我的爸爸》投到《星洲日报》的学生园地,不久文章刊登出来,叫如薇开心了许久。

《我的爸爸》写些什么,如薇已不太记得了。她和如骏对爸爸的印象其实模糊。为了躲开追捕,云唯国曾经长期不在家,两姐弟再大一点,爸爸又进了监牢。直到今天,如薇偶尔会想起那天早上,天还没亮,他们全家就被一阵敲门声惊醒。爸爸打开大门,三个来势汹汹的中年男人冲了进来,推着爸爸往房间里去,不知对爸爸说了什么,爸爸从抽屉里拿出了居民证,那三人对看了一眼,很快便押着爸爸往外走。

那一刻,如薇和如骏都吓呆了,妈妈面无表情,拉着如薇和如骏的手,要他们回房里睡觉,告诉他们,爸爸很快就会回来。可一天又一天,直到多年之后,爸爸终于回来了,但那时他们的爸爸已病入膏肓。

爸爸坐牢期间,如薇兄妹陪伴妈妈,每月一次去明月湾拘留所探望爸爸。他们与爸爸之间,隔着一道玻璃墙,彼此通过电话讲话。另一边,有人监听着谈话过程,有时,也不知无意间说了什么,或妈妈问起狱中的生活,话筒内的声音常突然中断。

云唯国后来因肺癌去世。起初是不断咳嗽、咳嗽,然后开始气喘,肺部严重积水,再到后来几乎无法进食,送医治疗时已是肺癌晚期。人生走到这步田地,云唯国终于被释放回家。一个星期后,在家中辞别了人世。死时未满48岁。从1966年被捕直到1974年去世,云唯国在狱中度过八个年头。

云唯国来自马来西亚彭亨州,14岁时和两个同乡,从关丹到新加坡华侨中学读书。从1949年初直至1951年底,云唯国在华侨中学度过三年校园生活。1951年8月的某一天,英殖民政府派警察进入校园和宿舍展开搜索行动,逮捕一批参与反殖运动的学生,云唯国那晚刚好去了一个关丹老乡在学校附近的出租屋,没被逮个正着,却从此改变了命运。

胡素贞有一回对如薇说,你爸爸说过,当年被殖民政府追捕的时候,他不过是学生运动的活跃分子,完全是出于反对殖民统治的激情,没有政治背景,可英殖民政府到学校捉人,他们不甘被捕,逃跑了,从此反而逼他们走向革命之路。

几年前,如薇无意间在网上看到父亲的中学同学、彭亨州同乡卢贺元写的一篇长文《我的朋友云唯国》。也因为卢贺元这篇文章,如薇才比较清楚的知道,父亲云唯国当年如何从彭亨州到新加坡读书,因为参加学生运动,反抗殖民主义,成为被追捕的对象,为了躲开英殖民政府到校园的搜捕行动,四处藏匿下辗转成了地下工作者。

在卢贺元的文章里,如薇知道了,有很长一段时间,爸爸不在家,其实是去了印度尼西亚廖内群岛,又到了后来,有同志在被捕后妥协,出卖朋友,云唯国终究躲不过,进了监牢。文章最后说, 云唯国是那个年代有理想,且战斗到底的人,他向往乌托邦式的大同世界,即使牺牲了,始终无怨无悔。

如薇一边看文章,一边思潮起伏,多年前和妈妈、如骏到明月湾探望爸爸的往事点滴浮上心头,不觉双眼潮湿,沉吟良久,才想到将文章转发给如骏。

如骏看了文章,静默了好一会,平静地对如薇说,不要拿给妈妈看了。那时,胡素贞已诊断出患有初期失智症,对许多陈年往事,经常在记得与不记得之间摆荡,有时突然时空错乱,以为他们还住在当年的榜鹅老家,忘了丈夫云唯国早已去世。(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