莉禾比韩泓小五六岁,两人初识时,莉禾在韩泓眼里就是个天真单纯,只懂得跳舞的女孩。韩泓高中毕业后去了南洋美专学西画,美专毕业后的大半年,总也找不到既可糊口又不太委屈自己的工作,求职无门下,最后决定到巴黎半工半读,继续学油画和版画。不上课的时候,就到蒙马特替游人画肖像赚取生活费。
韩泓除了画画,也写作,中学时代由于深受一位自苏州南来的华文老师启发,爱读古诗词和古典小说,多年积累下,韩泓文学功底深厚,文采斐然。《南洋商报》和《星洲日报》还没合并之前,他常给两家报纸写稿,写久了,编辑发现他不论取材或视角都别具新意,干脆给他开了个专栏,栏名“巴黎手记”。
莉禾与韩泓的密切交往始于那次同游橘园美术馆。是个秋天的午后,他们来到坐落在塞纳河右岸的橘园美术馆,是莉禾提议的,那时莉禾特别着迷于莫奈的作品,尤其是他笔下的池塘与睡莲,听说橘园美术馆有八幅莫奈的巨幅睡莲,一时兴起,问韩泓可想去看看。韩泓早已去过橘园,但因为莉禾的缘故,还是陪她旧地重游。
那天橘园美术馆门口大排长龙,他们在秋风中等了20分钟后进入展厅。莫奈的作品在楼上,展厅设计成椭圆形,日光透过天窗斜斜洒下,巨幅睡莲镶嵌在弧形墙面上。两人站在画前,仿佛伫立在涟漪荡漾的池塘前,进入莫内以蓝色、绿色、紫色留下的池塘景色与光影世界。韩泓轻声念了句“半亩方塘一鉴开,天光云影共徘徊。”莉禾想起莫奈是在自己住家的花园内画下睡莲,于是随口问韩泓说,我们找一天去莫奈花园玩玩?
韩泓投以温存的目光说,好,莫奈花园在小镇吉维尼,我们找一天去。
当时莉禾理所当然地以为,“找一天去”是轻而易举的一件事,却没想到,世事难料。一直到多年之后,她和韩泓各分东西,仍未成行。
倒是在一个春末的早上,在韩泓的建议下,他们坐上往法国东北部行驶的高速列车TGV,去了洛林区的法国小城梅斯。
那时他们情缘正炽,莉禾听说要去一个叫洛林的地方,直接就问韩泓道,洛林有什么好玩的?韩泓迟疑了一下说,你在中学没读过《最后一课》吗?
最后一课?莉禾重复韩泓的话。
韩泓沉默了几秒钟说,那你应该没读过,你们那时读的课本,和我们的不一样了。我中学时最熟悉的法国地名,除了巴黎,就是阿尔萨斯和洛林。因为《最后一课》写了这两个地方。
莉禾听了不禁勾起好奇心,出发前夕,自己查了资料,知道《最后一课》讲述普法战争时,战败的法国被迫将阿尔萨斯和洛林割让给普鲁士。普鲁士禁止两地的学校教授法语。在一所乡村小学里,学生们在法语老师教导下,沉痛地上他们的最后一堂母语课。 莉禾知道了《最后一课》的内容,仿佛明白了韩泓的情怀所在,但她一直放在心里,没有明说。
那一次到洛林去,他们在梅斯漫游了两天一夜,第一天慕名去了梅斯大教堂。韩泓说,那里有许多大幅彩绘玻璃,公认为法国最美的彩绘玻璃艺术,其中有马克· 夏加尔的作品,值得去看看。
那时莉禾还没听说过夏加尔,于是问韩泓道,夏加尔是一个怎样的画家?韩泓说,一个犹太裔俄国人,一个一生都在流浪的法国艺术家。一个作品充满了情感与关怀的画家。
梅斯大教堂是一座黄褐色哥特式建筑。周一的中午,教堂内十分宁静,两人慢慢看着室内一幅幅由不同画家创作的彩绘玻璃,夏加尔的两幅作品天马行空,透着梦幻色彩,彩窗前正围满一团讲日语的游客,一个年轻导游,认真的介绍着夏加尔和他的作品。
从教堂出来,两人在春末的细雨中,并肩走在这座宁静安恬,带着中世纪气息与德意志风情的法国小城,一路上莫泽尔河缓缓穿流而过,春寒料峭中,空气清冽澄澈,韩泓牵起莉禾的手,两人对望一眼,突然有了富足的感觉。
从洛林回来后,韩泓特地买了本夏加尔画册送给莉禾,两人一起翻着夏加尔一幅幅色彩浓丽而诗意的作品,韩泓指着画家早期的代表作《我和村庄》说,这幅画很著名,夏加尔来到巴黎那一年完成的,画里色彩缤纷的俄罗斯村庄,是他对故乡的记忆与思念。说后,韩泓凝视着那画,似乎若有所思,许久没有出声。
韩泓画景也画人,喜欢写生,其技法功底扎实,作品也不只是描摹式或是记录式,和韩泓相处日久,莉禾看多了他的画作后,渐渐发觉,韩泓擅于运用、取舍和提炼素材,他的作品不论是构图或画面效果都别具一格,难得的是,韩泓总能在画笔下流露出自己的真情实感与人文情怀。
莉禾不会忘记,韩泓说过,他唯一的心愿是,将多年来的作品带回新加坡,开个个人画展。但莉禾心里清楚,韩泓性格中有种自由散漫,做什么事都不太积极的态度,也许连他自己也不确定,何时才能将心愿付诸实现。
四
回首前尘往事,莉禾从不否认,自己和韩泓曾经有过幸福时光。那段日子里,他俩有时一起出游,有时各忙各的。莉禾忙于练舞、跳舞,韩泓定时到蒙马特给游人画肖像画,不时带着画架和折叠椅独自出外写生。
他们住在巴黎近郊某小镇一条僻静的小街上。 韩泓常自得其乐,说自己在繁华的巴黎过着大隐隐于市的生活,仿佛已和这城市同声共气。在一起的十余年间,他们去了不少地方,除了常去的法国南部,他们也喜欢去地中海沿岸国家,希腊、意大利、西班牙、葡萄牙,摩洛哥都在十余年间,一一走过了。
两人交往一段时日后,莉禾渐渐才知道,韩泓身世飘零,母亲早逝,父亲再娶,他和两个同父异母的弟弟从小感情疏离。
韩泓后来给莉禾讲了一件他一直无法释怀的往事。那时他在东部一所中学读高中,学校在殖民地时期曾经发生过反殖学潮,虽已时隔多年,岛屿在一代人的努力下也早已摆脱殖民统治,成了独立国。但韩泓读高中一的时候,班上还不时有突击检查,那时,校务主任常出其不意带着三几位老师来到班里,一进课室就命令全班同学拿出书包,让他们一一搜查,看看是不是有学生藏了政治违禁读物。
韩泓那次在维多利亚剧院看了演出,顺手把演出特刊放进书包里,刊物被老师发现后,校务主任厉声说,那场戏剧演出有左翼色彩,问他是不是特地带来学校做宣传?韩泓急忙摇头否认,可一连说了几次,主任仍认定他是有意为之,结果,韩泓还是挨了记大过处分。
那天韩泓回到了家里,父亲知道他被记大过的事,把他狠狠教训一顿,不准他再去看演出。韩泓的父亲韩志民是社团座办,一辈子谨慎做人,战战兢兢做事,自从韩泓上中学后,就一直留意他的校外活动与交友情况,唯恐他行差踏错。
韩泓有一回语带自嘲对莉禾说,我有时怀疑我父亲有左倾恐惧症,从我读中学开始,他就害怕我会变左,担心我参加左翼团体,结交左派朋友,暗中监视着我,让我十分压抑。
莉禾静静听着,她想到的是自己的姐姐芸禾,于是把芸禾如何走进森林的故事说给韩泓听。韩泓听了,沉默许久,突然也不知说些什么。
莉禾曾经也想过,因为和韩泓在一起,她改变了许多。是韩泓教会她的,真正的艺术家不能只是掌握技艺,还要懂得人的处境,知道这世界发生了什么,怎样把自己的想法通过艺术表现出来。
那些年,他们常去博物馆,第一次到卢浮宫,韩泓领着莉禾,在游人如织,人潮涌动中看了 《蒙娜丽莎》《加纳的婚礼》等名画,那一次,韩泓还教会她,如何欣赏法国19世纪油画名作《梅杜萨之筏》。
韩泓告诉莉禾,这是一幅有历史的名画。油画背后是史上一宗骇人听闻的海难事件,是发生在法国的真实悲剧。
那天韩泓将《梅杜萨之筏》的历史背景说给莉禾听,告诉她,所谓“梅杜萨号”是法国皇家海军护卫舰,船长却是个毫无海上航行指挥经验的法国贵族。海难发生后,船上一些达官贵人乘小船逃命,剩下的150余人乘坐木筏在大海漂流,木筏超重,木筏上的求生者生死一线,最终被救起的仅有15人。
站在这幅创作于200多年前的名画前,韩泓引导莉禾如何看画中的构图、人物神情与光影效果,告诉莉禾,艺术作品可以在艺术和现实间取得平衡。那些年,在韩泓的启迪与影响下,莉禾渐渐的,不再是个只懂得跳舞的女孩。除了跳舞,她在不知不觉间,还懂得了其他许多东西……
2003年,SARS,非典型肺炎爆发,旋即在全球迅速蔓延。这一年,莉禾的妈妈却因心脏病猝死,那一阵子,莉禾第一次感到世事难料,人生无常,她想到妈妈在世时,自己长年离家在外,母女俩聚少离多,竟成了她的终身遗憾。
妈妈身后,莉禾想了很多,想起这些年来,自己在舞团里的生活,周而复始地排练、演出,排练、演出,未来的日子似乎也将如此,但她已经不想这样下去了,她想要做点过去没做过的事,想要创立自己的舞团,自己编舞,跳自己的舞。
为了回返国门,莉禾和韩泓有过激烈的争吵。那一回,经不起莉禾一再提及此事,韩泓说,不是说我有多喜欢巴黎,而是我已习惯在这里过日子。对于新加坡,我已经“不知有汉,无论魏晋”。我是回不去了。
他们都是执拗的人,那一次争执的时候,莉禾提起姐姐芸禾,说,我姐姐一辈子回不了家,这是她永远的遗憾,她是身不由己的,但我可以选择。
这时韩泓也说得斩钉截铁,说自己宁愿永远当个别人口中的街头画家,也不想回去。
莉禾没有接话,气恼地想,韩泓为何总是从自我出发,不能为她做出改变。心绪迷茫下,她蓦然起身,推门而出,独自一人闷头走了几条街。
这时秋天已尽,冬天悄悄来临,莉禾快步走在街上,除了疲乏,还有种刺骨的寒意,路经一家越南人开的小餐馆,她走了进去,点了碗热腾腾的越南河粉。河粉上桌,她望着碗里滚烫的汤水,在汤里加入九层塔、薄荷与罗勒,再拿起小碟子里的柠檬片,拧几滴柠檬汁进汤里,在局促的空间里,慢慢地挑起河粉吃了起来,一边吃,眼泪一边流了下来。
这时莉禾想起,自己曾经告诉韩泓《红菱艳》的故事,韩泓当时听了没太大反应,耸耸肩膀淡淡地说,都已经是七八十年前的电影,现在都什么年代,那里还有人在爱情与舞蹈间难于取舍这回事。说后,也没兴趣说下去,很快又聊起别的事。现在回想,莉禾不仅一阵泫然,她怎么在21世纪,在自己的人生里演起《红菱艳》?命运,是不是跟她开了个玩笑?
那次之后,莉禾不再向韩泓提起回新加坡的事,两人渐渐进入少言寡语的冷战状态。12月底的某一天,莉禾离开的时候,韩泓也来送机。在莉禾步进出境室之前,两人并肩站着,漫无目的地望着戴高乐机场里往来不断的人潮,不知说些什么。曾经在异域相濡以沫的两个人,最后因为谁也说服不了谁,选择了相忘于江湖。
离去前,莉禾转身望着韩泓,很想彼此拥抱一下,可迟疑了一下,两人还是默然相对无言。最后,莉禾挥了挥手,匆匆走进出境室,一路强忍着泪水,没有回头。
五
岁末,芸莉舞团的大型舞剧《记忆·新加坡河》正式演出,舞团又安排了半年后到上海、台北、香港等城市巡演。
公演前的一个月,芸莉舞团举行记者会,舞团创办人及编舞李莉禾在会上说,《记忆·新加坡河》是部构思多年,融入历史元素、社会变迁的现代舞剧。灵感来自她和姐姐李芸禾的家族及童年记忆。
莉禾说,我们小时候住在新加坡河附近,爸爸不是在河上,就是在海上工作,我们家见证了新加坡河曾经作为全岛经济命脉的历史角色,对新加坡河的记忆和情感很深。
莉禾在会上特别宣布,全场音乐的作曲者为李芸禾。莉禾说,芸禾人在远方,回不了家,她以四年的时间,特地为《记忆·新加坡河》编曲,舞剧是以芸禾创作的乐曲作伴奏编舞,特别邀得历史悠久的新星华乐团和好梦合唱团现场伴奏与伴唱。
如薇知道芸禾宝刀未老,为舞剧《记忆·新加坡河》作曲,很替芸禾高兴。她发了短信给芸禾:听莉禾说,你为这次演出创作的音乐太棒了,真替你们高兴。
芸禾回复说,年届耳顺,眼见天地变化,诸般无奈,无力回天。音乐是老天赐给我的礼物,我当珍惜。
那晚如薇坐在台下,看着舞台上,随着音乐响起,二三十名舞者出场,群舞带出了活力与激情。舞者站在设计成水波荡漾的舞台上,随着音乐翩翩起舞,水影反射,流水缓缓流过舞台,一艘艘似近还远的船儿,在舞者涉水起舞下,若隐若现,音乐和舞者的舞姿交融。随后一对男女舞者翩然而入,舞蹈色调转换,与群舞格格不入的双人舞者仿佛被包围,无处逃逸,渐渐的,男女双舞成独舞,在悠扬的音乐中,独舞者自得其乐,悠然起舞。
如薇没学过音乐,也不懂舞蹈,但坐在台下,她沉醉于台上舞蹈与音乐的水乳交融,美妙结合。
剧终,无数艘驳船静静驶向远处,象征一个时代的终结。整场演出哀而不伤,恰如音乐伴奏下,舞者行云流水的舞姿,悠远、淡定。
如薇一边看,一边用手机录影,中场休息时,通过手机将视频发给远在勿洞的芸禾,随视频附了短信,你和莉禾的合作真是相得益彰,太精彩了!
芸禾回了短信说,编一出舞剧,向历史,向一个远去的时代致敬,是我和莉禾多年的心愿。信末,附了个合掌的表情包。
尾声
《记忆·新加坡河》演出过后,这天早上,莉禾睡醒后打开手机,一条法文短信跳了出来,是她和韩泓在一起时,他们共同的法国好友伊莎贝发过来的。
离开巴黎后,莉禾跟伊莎贝偶有联络,偶尔也提起韩泓,伊莎贝最近一次的短信说 ,韩泓告诉他,计划明年回新加坡开个人画展,了却多年心愿。
在刚收到的短信里,伊莎贝说,韩泓被打抢,正在医院抢救,目前昏迷中。
莉禾读着短信,脑子一片空白,一时没回过神来。
这时电话响,手机显示是伊莎贝打来的。莉禾心神恍惚下按了接听键,还没听到伊莎贝的声音,倏尔放声大哭起来。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