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不是因为火城,林雨蔓不会认识曹瀚言,两人的生命历程也不会有所交织。

那天雨蔓随着一群徒步队队员,从劳明达街往加冷的方向步行,一路上听着领队林亚麟说着属于火城的故事。雨蔓因为那次的文史徒步活动认识了曹瀚言和王子玫。时光倏忽,已是20年前的旧事了。

雨蔓记得,那是圣诞节过后的第一个周末,时值东北季候风季节,不时阴雨绵绵,偶尔微风吹过,还有点凉凉的感觉,就像秋天。

雨蔓后来听说了,林亚麟经常组织这类称为文史徒步的活动,他们穿街走巷,借老街和老区讲述在地故事。林亚麟初次办这个活动时,反应出乎意料踊跃,短时间内报名额爆满。亚麟受到鼓舞,每隔两三个月,策划着走访全岛一些被遗忘的老街区。这次,来到了市区边缘。

那时雨蔓刚到新加坡,清早读报时读到“周末活动”栏目,看到有个徒步活动叫“行走在已消失与即将消失的火城”。火城,这两个字雨蔓并不陌生。她爸爸林深1964年北上中国之前,在这座他土生土长的岛屿上,已有“南岛诗人”之称,雨蔓印象中,爸爸有一首长篇叙事诗就叫《火城叙事》。她依稀记得其中一章:

我又站在河岸/加冷河  梧槽河/潮起潮落/河上 大䑩 舯舡 帆船来去穿梭/河道两岸/铁厂 造修船厂 火锯厂火星四溅/浅滩上/运煤船停泊起卸/武吉士村/市井小民   劳动生息/不远处/蓝色煤气桶矗立路旁/对面街角/曹家馆 广福古庙 工人子弟学校/藏着历史与尘埃……

雨蔓想起父亲的诗,心里疑惑着,这个“已消失,即将消失”的火城究竟在哪里?曾经,还被她父亲写进诗歌里,成了她记忆中的一首诗。于是,放下报纸后,雨蔓决定报名参加这个徒步活动。      

那天一行人来到加冷路与劳明达街交界处。在嘈杂的市声中,林亚麟说,在过去,街口一带曾经有座广福古庙和广福学校,还有一间新加坡华人最早的宗亲会馆曹家馆。广福学校是工人子弟学校,学生大多是附近劳工阶级的子女,当年办校,正是为了推动附近工友子弟的教育。

林亚麟一口气说了一堆,又指着马路对面矗立着的,高高的蓝色大圆筒及两旁细细高高的烟囱说,你们一定都知道,这个煤气储存库,曾经是东南亚最大的煤气厂,刚刚停业不久,明年就将拆除。

林亚麟又说,民间所说“火城”,指的不只是煤气厂,还包括周围其他地方,如加冷路、劳明达街、甘榜武吉士一带。稍微停了停,林亚麟继续说,当年火城附近,沿着加冷河、梧槽河有很多工厂和作坊,到了1980年代,工厂和村落开始被政府征用,纷纷迁移出去。现在,大半个火城已经消失无踪,另外一部分也将要消失。

亚麟又说,我的两位朋友曹瀚言和王子玫小时候都住过火城,我请他们来助阵,他们的亲身体验和记忆,是火城的一手资料。

这时,徒步队已越过马路,来到煤气厂附近,一条称为“甘榜武吉士”的支路。

站在林亚麟一旁的曹瀚言接口说,我小时候就住在这里:Kampong Bugis,在梧槽河边一间锌板屋里,煤气厂离我家只有几百米,屋子后面是梧槽河,经常可以看到从印尼、东马运煤和木炭过来的舯舡和帆船。

停了好一会,瀚言又说,很多人都不知道,这里曾经是新加坡早期的轻工业区。我家附近,潮水淹不到的河岸边就有造修船厂,火锯厂,经常看到大货车载了树桐来到火锯厂,工厂将树桐切割成木材和板块,卖给本地建筑业和家具业。

瀚言说着说着,童年往事一桩桩浮现脑海。但他与王子玫并非一般人以为的青梅竹马,两人是在同一家广告公司共事一段日子后,才偶然谈起,原来大家小时候都住过火城。

子玫家住加冷路上,那排双层店屋楼上。瀚言和子玫还是校友,两人都毕业自广福学校。

甘榜武吉士路口有座印度教湿婆神庙,寺庙古老, 庙顶上有神像,围墙上有大象与牛只雕塑。瀚言每天去上学,经过湿婆神庙,来到甘榜武吉士路口,小心翼翼地越过前面车子往来不断的加冷路,朝广福学校的方向走去。这一路上经过老店屋长长的五脚基,路经那几家孵化鸡蛋,卖小鸡的店铺时,总听到小鸡叽叽喳喳叫个不停,十分热闹。

瀚言和子玫交往之后,有一回听她说起,她父亲曾在火城经营一家孵化店,专卖小鸡、小鸭,店名王发记。

这话勾起了瀚言的记忆,忙说,王发记,我记得,以前每天上学都经过,从五角基望进去,店里很明亮,有很多小鸡、小鸭,附近还有另一家店,同样卖小鸡,这店比较大,叫吴财合。

子玫说,和吴财合比较起来,我们家的生意没那么大,但店里也很热闹,每天都有不少人上门来买小鸡。

子玫告诉瀚言,她偶尔也会到爸爸店里去,看着小鸡叽叽叫,有时觉得它们很吵,但看着毛茸茸的小鸡在箱子里挤成一团,觉得又可爱又好玩,很想从木箱里把它们抓起来,放在手掌心里。但看着不苟言笑,忙里忙外的父亲,她又不敢造次,结果总是傻傻盯着小鸡看,直到一团团小鸡慢慢盖上眼睡觉。

瀚言听了微微一笑,想着子玫平日在办公室里,说话利落,行事果断,一副职场女强人的样子,没想到竟然也有童心未泯的一面。

一个星期后, 子玫收到瀚言送给她的水彩画,画中一个小女孩注视着一群毛茸茸的小鸡,小女孩的掌心上,一只小鸡张着嘴。子玫望着那幅半写实,半写意的水彩画,心里半是惊喜半是甜蜜,心想,瀚言平时那么安静内敛的一个人,心思却挺细腻,想着想着,心里升起一丝暖意。

成长于1960年代,瀚言和子玫没有经历过国家独立前风云激荡的年代,却在国家独立后,处身社会的快速变迁中。

瀚言比子玫大四岁,但因为国民服役,又因上大学的缘故,他比子玫还迟一年踏入广告界。1970年代末,正值新加坡经济起飞,广告业方兴未艾的年代,跨国广告公司瞄准时机,纷纷进驻他们心目中潜力无限的新市场,也带来了本地广告业的辉煌盛世。

子玫没上过美工或专业设计课程,更没上过大学。那年参加高中会考,对她而言,彷佛经历一场恶梦。那时,华校、华文教育、语文政策正面临巨变,课堂上课时,一些科目用的是华语,可考场上,作答的语文变成了英语。会考成绩揭晓后,子玫除了华文,大多数科目都不及格或在不及格边缘,升学之门硬是给她关上。

多年之后,子玫回想,生活对她关上大门,老天却给她打开另一扇窗。当年加冷路上有两家书店,一家叫一本书店,另一家是国华书店。子玫读小学时,放学回家途中,路经这两家书店,常爱停下脚步。书店门前总陈列着童书与连环图书,子玫爱站在陈列架前,翻着书架上定期更新的《南洋儿童》与《儿童乐园》。从小养成的阅读习惯,不知不觉爱上了读书与写作,升上中学,开始在报章投稿,高中第二年,她被老师选上,代表学校参加那一年的全国中小学写作比赛。

那是一场气氛十分紧张的现场作文比赛,在一间中学的大礼堂举行。比赛现场宛如考场,参加比赛的全国学生代表,必须在时限内完成作文。子玫自己也没想到,那次比赛,她竟然为学校赢了先修班组冠军。

子玫高中毕业后,身无所长的她,在求职无门下,最终误打误撞,进了广告公司写文案。她记得,面试时,三位面试官中,那位扎着马尾,留蓄了一撮小胡子,看起来有点吊儿郎当的老外看着她的简历,问,你获得冠军的全国中小学写作比赛,是在现场作文的吗?

子玫点头说,是的,现场。

老外又看了她一眼,又问,是学校派你去的?

子玫点头说,是的。

两个星期后,子玫收到录用通知。入职后她才知道,那位面试她的老外,也就是公司创意部主管,当年广告界大名鼎鼎的文案高手大卫·法兰奇。

子玫入行后,最初纯粹负责中文广告文案,三年后,升任为助理创意总监,又过了三年,升任为创意总监。

那年头,广告从业员的收入比其他许多行业高出许多,广告人赶上这一波前所未有的,要风得风的年代,在一个新兴商业社会里,个个站出来衣着光鲜,穿戴时髦,位居高层的,更是一身名牌。他们喝红酒、开跑车,走在时代前沿。唯独曹瀚言例外,身上永远是一件看不出牌子的白色衬衫。

瀚言人很安静,无论何时,都给人不惊不乍的感觉。静静地上班、下班,仿佛不是这个圈子里的人。

那些年,跨国广告集团的高管大多为洋人及讲英语的群体,中文广告的创意、设计与文案大多源自英文广告,中文文案更宛如英文文案的附属,华文广告人说穿了则如业界的次级人,只需执行任务,无需创意。

刚入职时,公司交给子玫的任务,也就是把英文广告翻译成中文。来自英国的洋上司,当着子玫的面,直截了当地告诉她,只要将英文文案翻译成华文,通顺准确就行,不用太伤脑筋。

子玫静静听着,心里很不服气。后殖民地时代的新加坡,洋上司依然一幅顾盼自雄,舍我其谁的模样,叫她很久以后都还记得。

初出道时,子玫特别欣赏香港中文广告人的创意,那时香港广告业先新加坡一步,已然盛极一时。黄霑的“人头马一开,好事自然来”,叫她大开眼界,原来华文广告文案可以那么简单,那么通俗,却又如此深入人心。江湖传说,就凭这朗朗上口的10个字,人头马白兰地的销售额一夜之间爆增数倍。

还有那个被誉为钻石广告经典的“钻石恒久远,一颗永流传。”将钻石大王戴比尔斯的英文原创广告词“A diamond is forever”改写得有过之而无不及,比英语原文还多了几分韵味。

子玫也特别喜欢朱家鼎为手表品牌铁达时制作的电视广告,一句“不在乎天长地久,只在乎曾经拥有”,让铁达时红极一时,也让已红透半边天的周润发和吴倩莲更加红得发紫。子玫突然有所领悟,原来广告片可以这样拍,拍得就像爱情电影那么好看,那么荡气回肠。

那时,眼看其他使用汉语的广告市场将中文广告做得有声有色,子玫告诉自己,同样是用华文做广告,人家能做得有声有色,我们为何不能?

子玫于是一边在一群由英国人、美国人、澳大利亚人组成的工作团队偷师,一边想着要借中文打天下,为本地华文广告争一口气。

当时,公司里有纽约总部寄来的录像带,里面有美国广告业黄金时期的一系列经典广告作品。子玫经常在下班后,独自一人躲在资料室里,一遍又一遍,用心的看着这些录像带,从中获得启发,为她日后的广告事业打下了基础。

那一年的广告创意大奖,颁奖典礼在花柏山上那座有百余年历史的阿卡夫山庄举行。殖民地时代留下的老建筑,都铎式风格,拱顶高挑,吊灯华丽而复古,交织出既现代又摩登的气派。

颁奖典礼是一场广告界冠盖云集的盛会, 30个得奖者,数百个广告客户、广告商、广告人观礼。子玫在一夜间锋芒毕露,一个人得了三个金奖、两个银奖,俨然那年横空出世的业界奇葩。

认识子玫不久,雨蔓在一本时尚杂志上,看到一篇横夸四大版的人物专访,访问对象正是已被封为“本地华文广告女王”的王子玫。文章称子玫为一个独立而犀利的广告女强人,没有任何专科、专业背景,也没有大专文凭,却在广告界引领风骚,创造奇迹。

记者问子玫,她如何在那个以英文广告马首是瞻的广告界,披荆斩棘,闯出自己的天地?

子玫说,我只是觉得中文广告不该永远是英文广告的依附,抱着一股对华文广告的热忱和傻劲,将精力全部投入其中,化被动为主动,让自己从翻译员变成创意人。

子玫又说,他们一开始也不以为然,后来发现我做出来的东西市场反应很好,客户非常喜欢,也就任由我发挥了。

读到子玫的访谈,雨蔓刚从泉州来到新加坡,从刚刚改革开放的中国,来到一个华洋杂处、风华正茂的城市国家,遇到一个媒体笔下“独立而犀利的广告女王”,叫她对这个充满冲劲的城市女子产生好奇。雨蔓没想到的是,自己往后的日子竟然与王子玫有了交集。

瀚言与子玫虽然同样亲历广告业的辉煌时期, 但不同于子玫,瀚言从来就与这一行格格不入。

瀚言从小喜欢画画,年少时即显画画天赋,读小学时,他的美术作业常被老师贴上壁报,20岁以后,他的油画、水墨画连续多年入选年度艺坛盛事“新加坡国庆美展”。因为是全国年度大展,反应十分热烈,每年都从六七百件,甚至七八百件作品中选出300余件参展。瀚言的作品能一再入选美展,为年少的他带来极大鼓舞。

瀚言并非美术科班出身,也没真正拜上名师,在他心中,表哥韩泓是他的启蒙老师,让他从小就懂得拿起画笔,走上绘画这条路。

四五岁时,瀚言有一回拾到一支粉笔,高高兴兴拿回家后,就在墙上涂画起来,结果被父亲狠狠痛骂一顿,差一点就要挨藤鞭。

当时已是中学生的韩泓刚好在瀚言家,见此情景,小声问表弟,你喜欢画画?

瀚言看着表哥,满脸委屈地点了点头。

韩泓说,那你别画在墙上,要画在纸上。墙壁不是画画的地方。

韩泓是姨妈的儿子,他们两家当时都住在火城,瀚言家在梧槽河边,表哥家住加冷河畔。韩泓因为母亲早逝,爱往瀚言家里跑,两人虽然相差几岁,但感情很好,就像亲兄弟。

那之后,韩泓送了小表弟几支彩色蜡笔、水彩笔、马克笔,一叠画纸,引导他在纸上随意发挥,鼓励他画猫画狗,画花草植物和周围熟悉的人与物。

韩泓有次看了瀚言的画,竖起大拇指赞他画得好,又鼓励他到户外去,看着河景及四周甘榜景色画画。韩泓说,这就叫写生。又告诉瀚言,写生是学画的入门方法,很多画家学习绘画都从写生开始。

韩泓又送了两本速写本给瀚言,扉页上写着:画画,是一件快乐的事。 又鼓励他,随时画下眼前的事物和风景。(文转下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