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物静观皆自得
四时佳兴与人同
——程颢(宋)
一
天还没亮,我已醒来。窗棂外透着一层薄薄的青光,宛如被清水浸透的宣纸,洇着淡淡的墨色。我披衣起身,推开那扇老旧的木窗,晨风裹挟着露水的清冽扑面而来,带着几分凉意。
远处的高楼仍沉浸在夜的余韵里,轮廓模糊,恰似一幅未干的水墨,墨色在宣纸上缓缓晕开。我想起昨夜中天那轮明月,大得骇人,亮得晃眼。月光泼洒在起伏不平的坡地上,将层层叠叠的雨林染作一片银白。我站在自家院中仰望,竟能清晰地看见月面上的环形山,那些深浅不一的阴影,像是天宫里的沟壑,又似仙人挥毫泼墨时留下的痕迹。
“啾呤——啾呤——”一声清越的啼鸣划破晨雾。是黄莺。这林中的歌者总是第一个醒来,用它那润泽的歌喉开启黎明,用喙尖将晨光啄成晶莹的音符,洒满空山。继而,翠鸟们开始唱和起来。它们的歌声如山涧清泉,叮咚流淌;又似晨露滚过竹叶,颗颗坠落,清越者若珊瑚坠地,低徊者如蜜蜡滚动。
“呃喔——呃喔——呃喔——!”这时,噪鹃单调的求偶声从榕树深处传下来,一声紧似一声,让人听着心烦。隔壁邻居瑞恩先生患神经衰弱,最讨厌这肆无忌惮的叫声总是将他从清梦中吵醒。“伐柯如何?匪斧不克。”每当此时,瑞恩先生恨不能立刻从床上跳起来,抄起斧头,将屋前屋后的榕树尽数伐去。可是,那叫声固执、粗粝,不是等待,也不是寻觅,而是一种近乎挑衅的喋喋不休,仿佛整个清晨都是它的世界。
忽然,一阵扑棱声打断了鸟儿的合唱。一只长尾红冠的山鸡自枝头飞落,昂首立于前院铁门之上。它抖擞褐色羽毛,伸长脖颈,“喔喔喔——”地高声啼鸣起来。这是它在向情敌宣示主权,这片领地,连同身后成群的妻妾皆属它的私产。
黄嘴黑八哥也不甘示弱,纷纷从高大的棕榈树上飞下来,叽叽喳喳地吵嚷着,好像也要来瓜分一份自己的势力范围。然而,它们毕竟身轻力薄,在霸凌者面前只能跳三步退五步,退过五步又前跳三步,翅膀扑棱时威风凛凛,四目相对时又立即缩颈,美其言曰:“君子动口不动手”。
“嘎——!嘎——!”乌鸦粗粝的叫声终于撕破晨空,如同生锈的铰链摩擦。它俯冲而下,羽翼间带出一股潮湿的气息,将昨夜树枝上的休战协议撕得粉碎。羽翼翻飞间,露珠四散,空气仿佛都起了涟漪。
晨雾在林间流动,若轻盈的纱带,东方已泛起鱼肚白,城市轮廓渐次清晰起来。我坐在露台上,翻开当天刚送来的《联合早报》,耳畔依旧回荡着林间嘈杂的鸟鸣。这里既有天籁的清音,也有弱肉强食的嘶吼,仿佛人世的缩影,诗意与残酷并存,美好与野蛮交织。
我独自静静地坐着,任鸟声翻涌、阳光倾洒,一呼一吸间,慢慢把心放回人间。
二
这里的大小松鼠,全都一副灰扑扑的毛色,在阳光下泛着银光,仿佛一群穿着燕尾礼服的杂技演员。它们成双成对地在树枝间飞檐走壁,尾巴翘得老高,仿佛在炫耀自己高超的平衡术。晴天时,它们最爱玩“空中飞鼠”的游戏,从这棵树“嗖”地飞到那棵树,轻盈得像是被晨风轻托而去。古人早已领教过它们的调皮,王士禛曾有诗云:“打头黄叶忽飘坠,知是隔林松鼠来。”由此可见,松鼠的调皮是祖传而来的德行。
我们这里的松鼠似乎特别偏爱院子里的芒果树,或路边的榄仁树,每到五六月间,那里常挂满了果子供它们尽情享受。果子掉完了,院墙边的榕树上又长出了一串串的小青果可供果腹。
有时它们高兴了,躲在树叶间“嘎嘎”叫唤起来,活像一群喝醉了的田鼠在开派对。我只是有一点弄不明白,既然一年四季都衣食无忧,它们却偏偏不管人前人后,总是一副偷偷摸摸、鬼鬼祟祟的样子,这是我最看不起松鼠的地方。连唐代诗人王维都说:“野老与人争席罢,海鸥何事更相疑。”我看松鼠也是这等没出息。
说来奇怪,贼一样的松鼠却从来“目中无鸟”。据我观察,它们对树上的八哥、画眉和红嘴绿鹦爱搭不理,只顾着在自己的享乐世界里我行我素,从不理会枝头间的纷争和喧哗。唯独对那些不速之客——像猴子啊、蛇啊——它们才会收敛几分,静悄悄地远远躲开。
那天我正在露台读《庄子》,忽听院子里“噗通”一声,像有什么重物砸在了墙边花坛上。起身一看——好家伙!原来那只被我们称作“黑面煞星”的流浪大黑猫正立在那里,两只眼睛紧张地盯着我,嘴里叼着一只小松鼠,只露出一截尾巴和半张惨叫的脸。松鼠在黑猫嘴里拼命挣扎,厉声尖叫,像是在喊:“救命啊!救命!”
眼皮子底下竟发生这种谋食害命之事,我是该立刻站出来断然阻止暴行呢,还是任其物竞天择随其自然呢?我一时没了主张。
黑猫见了我,起先眼神闪烁,一副做贼心虚的样子。它犹豫了一下,随即“嗖”地一溜烟赶紧逃离现场,嘴里死死叼着松鼠不肯放,窜去后院无人处独享它的战利品了。
不一会儿,我听见芒果树上传来一只松鼠的哀鸣,应该是在寻找同伴的身影,让人听了心碎。只见它在树枝间上蹿下跳,像一个丢了魂的幽灵。随后,又有更多的松鼠争先赶来,在树枝上下、篱笆花台间东奔西跑,像是在展开一场声势浩大的救援行动。可惜为时已晚!
我开始逐渐同情起这些松鼠来。我决定两天不给那位凶手喂食,让它借此机会也好好冷静思过。黑猫似乎也自知理亏,竟真的两天不敢来院里露面。我想,它大概也是于心有愧吧。
我懂。弱肉强食,强者为王,这是自然铁律。可是,想想我们人类社会吧!这个所谓的文明世界,恐怕更懂掠夺,却不懂怜悯。黑猫尚且有过愧色,而我们的世界强权者,那些杀人魔王们,何曾有过半点愧色!
从那以后,来我家的松鼠倒是学乖了不少,再也不敢在院子里大摇大摆开派对了。它们现在总是小心翼翼地东张西望,生怕那位“黑面煞星”又从哪个角落重新杀出。偶尔,我仍会听见树上传来几声低低的泣鸣声,像是那只失去伴侣的松鼠,仍在轻声呼唤它曾经相依为命的另一半。
三
我家院子里原本有两棵芒果树,据说那是四十多年前印度邻居帕克瑞先生亲手栽种的。帕克瑞很像电影《教父》里的马龙·白兰度,只是肤色较深,腮帮总是鼓鼓的,像含着两团棉花,笑起来没有声响。他说话不多,音量很小,却一脸威严。我常常想,当年他种树时,是不是也像维托·柯里昂那样,曾用低沉而富有磁性的声音对树苗说:“我会给你一个无法拒绝的条件。”
每年一到芒果成熟季节,院子里便下起连绵的“芒果雨”。熟透的芒果从树上噼里啪啦往下掉,让人不禁联想到樟宜机场内的“雨滴”装置艺术。猴子、松鼠、鸟儿闻香而来,开起了露天自助餐。因为树太高,我们反而懒得冒险攀爬采摘。而且,这些芒果多半“表里不一”——外表金黄诱人,切开却常藏着一两条肥嘟嘟的虫宝宝。帕克瑞说,这些果肉里的虫子,其实早在果树开花时就以虫卵的形式住进了花蕊里。难怪开花时节果农必须喷洒农药,否则一年辛勤照料的成果,都要被虫子捷足先登了。
偶尔,院子里也能抢救到几个完好无损的芒果,那滋味,一口下去,果肉在舌尖轻轻化开,仿佛整个夏天都在口中绽放。
遥想文革当年,毛主席送给攀枝花钢铁工人的那两个芒果,一时红遍全国。我的家乡不产芒果,我也是在“喜迎芒果”的锣鼓喧天中,挤在人潮之中,第一次远远望见芒果的模样。见过之后,仍无法想象那果子入口是什么滋味;但在我幼小的心中,芒果就是圣果,正如一看到太阳,便自然想起毛主席一样。
如今,芒果树就生长在我家门前。光是想到这个事实,就让我心醉神迷。记得那年影星林青霞来访时,见到满地金黄的芒果,竟也忍不住蹲下身去,像捡拾金子般一个个捧在手心拍照留念!不过这满地的“黄金”要是两天不清扫,便会腐臭熏天。我们家每天清晨开门第一件事,就是提着大垃圾袋,把散落的芒果一一拾起丢弃。
直到某天,房管公司突然来人通知,说要砍掉其中一棵芒果树来维护墙边土坡。我闻言大惊,立刻板起脸来,仿佛他们要伤害的是我的至交老友:“这棵树,你们绝不能动!”我据理力争,这树安然生长了四十多年,早已成为我们这里的“活文物”,怎能说砍就砍?“徒言树桃李,此木岂无阴。”可他们坚持认为土坡上的树存在“安全隐患”。
那段日子,我多希望维托·柯里昂能现身相助。可惜最终不但没等来教父,连帕克瑞先生也恰巧出国远游。公司的人终究得逞了。
奇异的是,自从伴侣被伐,剩下的那棵芒果树便陷入永恒的沉默。不再开花结果,只是孤独地伫立着,像在等待一个永不会归来的灵魂。
如今,每当我看见它在风中静立,总会想象它是否仍在怀念曾经比肩而立的同伴。果实虽已不再,但树还在,永远都在。
我唯有暗自祈祷,愿这棵“痴情树”不再被人打扰。毕竟在这世上,能见证如此至死不渝的爱情的地方,已然所剩无几了。
四
最令人担心和恐怖的事到底还是发生了。我家四壁书架上,不知从何时开始遭到白蚁的野蛮侵袭。
据说白蚁的种类多达上千,它们可都是讲究的食客。哪壶不开提哪壶,入侵我家的这群白蚁,偏偏盯上我珍藏的图书,一页页暗中啃噬,神不知鬼不觉地在字里行间开疆拓土。一本本铅字书,竟被它们啃成了精致的镂空剪纸。
朋友介绍治虫专家Fred来家临危受命。年轻人那天穿双黄胶鞋来,裤脚沾着红土。他口衔手电筒,伏地蛇行,脖子一伸一缩,耳朵几乎贴到地面瓷砖上。“这里!”他突然压低声音对我示意,指甲刮开墙根处一道泥线,小心翼翼从挎包里掏出一个玻璃瓶,倒出些赭色粉末,顺着土线细细撒成虚线,活像给白蚁画了条楚河汉界。
“您看这像不像一道微型长城?”Fred眼镜片反着光,用指尖轻叩白蚁修筑的泥甬道说:“工蚁用唾液拌土,比水泥还牢靠。”说着,他掏出手机指着上面的蚁巢图片给我瞧,原来里头的结构竟如蜂巢层叠,贮粮室、育婴房、王台井井有条。蚁后卧在中央,肥白的身子像截嫩藕,工蚁们正用触角替她梳理腹部,看上去真像一位养尊处优的老佛爷。
整整三个月,我的书房成了战场。Fred每周两次来布阵,在墙角埋下“地雷”(他管那叫诱杀盒),在书柜夹层设“陷阱”(其实是监测纸)。白蚁也真狡猾,某日我发现它们竟绕开药粉,沿着电线套管另辟蹊径,活像地道战里的游击队。最让我揪心是,清理被蛀的书时,手指刚碰着书脊便簌簌掉渣,仿佛碰到蝴蝶翅膀上的鳞粉。那些变成齑粉的书页里,还夹着我年轻时留下的银杏书签,金黄的叶脉却成了白蚁的餐巾。
我不得不同Fred认真争论起来。我说:“请你来的目的是为了解救我的藏书,可是每次发现新的书页又被虫咬过,你却立刻指示说不得挪动架上的东西,那我请你来干什么?”Fred红着脖子说:“我懂我懂,但只要你一动那些被咬过的书,白蚁立刻就会转移战线,继续跟你捉迷藏,那我怎能将它斩草除根?”
我们只好各让一步,忍痛来个折衷。总不能眼见他把我珍藏了几十年的《追忆似水年华》《红楼梦》和早已绝版的《大不列颠百科全书》用来作了白蚁的诱饵啊!尽管这样,最后清理现场时,还是装了三麻袋碎屑书纸扔出廊下。阳光透过破损的书页,在地上洒下一片斑驳光影,像我心中的默哀。
临别那天,Fred蹲在花坛边,一边往曾经的蚁穴填埋腐叶,一边喃喃地说:“这是留点吃的给它们,省得它们再惦记您的书。”他说,古书《齐民要术》里讲“驱蝗留种”,古人灭蝗都懂得给点活路。“再说,究竟是它们侵蚀了我们,还是我们剥夺了它们的生存权力?这里本该就是白蚁的自然生存空间啊。”
风起时,几片虫蛀的枯叶,正落在我翻开的《昆虫记》上。法布尔的插画里,白蚁王宫与我的书房叠成重影。我忽然觉着这些穿墙越户的小东西,倒比我们更懂“汗牛充栋”的真意——它们才是真正不舍昼夜、埋首“啃书”的行家啊。(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