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接上期)
五
院子里的蝉声又响起来了。在这岛国的绿林高坡上,这声音像一位不请自来的客人,固执地敲打着我的耳膜。那拉长的嘶鸣,仿佛要将整个下午拉成一缕细细的银丝。我不禁莞尔,这蝉儿莫非练过气功?竟能一口气唱得如此绵长。
前几天恰巧在对岸新山听过一场吹笙演奏。吹笙人十指翻飞,能同时吹出多个声部,一紧一缓,一促一舒,听得人心悬半空。此刻听这蝉鸣,倒觉得它也是个中高手。它先是“吱——”的一声长吟,高亢入云;忽而又转为急促的“吱吱吱吱”,细密如雨,颇有“高槐残雨凄清韵,疏柳斜阳断续声”的意境。
在新加坡,能听见蝉声的地方实在不多。我想起宋代词人辛弃疾的名句:“明月别枝惊鹊,清风半夜鸣蝉。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奇怪,辛弃疾居然半夜还能听见蝉鸣!这倒是我所没有过的经验。不过在兀里乡居,白天倒是常常能听到蝉声歌唱的。本地诗人蔡欣便曾如此叹道:“响响亮亮的下午/一树绿蒲团上/有只蝉把闹市/参成一座空山。”可不是么?经它这一唱,连钢筋水泥的丛林都市,也平添了几分禅意。
蝉声牵引着我的思绪回到儿时故乡。初夏清晨,天刚蒙蒙亮,我便蹑手蹑脚溜到屋前那排万年青树下。露水沾湿的泥土里,藏着金蝉脱壳的秘密。我小心翼翼地揭开树根边的小泥孔,手指刚探进去,立刻被等待破土的蝉蛹用细腿紧紧夹住,酥酥痒痒的。将蝉蛹装入纸盒带回家,不出半日,便有带翅的蝉破壳而出。那样的童年时光,至今想起犹觉温馨。那时的蝉声,是我记忆里永不褪色的夏日交响。
三国时期的曹植曾这样赞蝉:“实淡泊而寡欲兮,独怡乐而长吟。”蝉栖于高枝,不食人间烟火,不争不抢,却能唱响整个夏天。淡泊寡欲而怡然自得,这不正是古人推崇的高士风格吗?它无需华屋广厦,不求蜂蝶为伴,以天地为庐,与林风为友。
蝉声渐歇,余音袅袅。这小小的生灵竟是个深邃的哲人——用最简单的音符,谱写着最丰盈的生命。一声长,一声短,不为谁而歌,却像在回答生命本身的回声,简单而充满分量。
蝉的生命虽短暂,却从容不迫;歌声虽孤独,却清澈明亮。它以最本真的方式,诠释着何为活在当下、乐在其中。
六
我家篱笆墙边,杵着一株不声不响的瓜栗树。它原是隔壁美国邻居搬家时留下的,没人争、没人抢,就这么大大方方地落户在了我家院子。本地人管它叫“发财树”,英文名更直接——Money Tree,听起来像是树一摇就会掉下钞票似的。
它长得倒也挺精神,主干被扭得像麻花,枝叶张得像撑开的伞,五片叶子抱成一掌,绿得发亮,水灵灵的,仿佛一用力就能挤出汁来。大家都说,这样的树招财。
事实上,它的前任主人——那对美国老夫妻,养了十几年,也没见他们发过什么财。后来这树挪到我家,索性连花苞都不肯露一个。太太说,这树像把伞,遮阳倒是一把好手。我笑着逗她说:“那不如就改名叫遮阳树,比较实在。”她也乐了。阳光透过叶隙洒下来,在地上印出一地斑驳光影。
日子一天天过去,我们几乎忘了它还有个“发财”的名号。直到有一天,太太神秘兮兮地拉住我:“快看!咱家的发财树长花苞了!”我揉揉眼凑过去,还真有——绿叶中探出一个青绿色的小花骨朵,像个迷你鸡心柿,躲躲闪闪地。
又过了十来天,我正在书房看书,忽听太太在院子里一嗓子:“快来看!开花了!”我立马趿拉着拖鞋冲出去,只见树梢上真的开了一朵淡黄色的花,细细长长的花瓣,花蕊像烟花一样炸开,在阳光底下闪得人眼晕。我俩顿时忙得像过节似的,太太举着手机围着树转圈拍照,我搬了藤椅坐在树下,生怕一阵风把这花给吹没了。
这事一传开,邻居们纷纷赶来围观。有的啧啧称奇,有的语气神秘:“听说发财树开花,那可是大吉之兆!快去买张彩票试试手气!”有人附和说:“我一个表叔的邻居朋友,发财树刚一开花,第二天就中了五百万!”
我一向不买彩票,也搞不清怎么买。眼瞅彩票站快打烊了,我在院子里犹豫半天,最终还是放弃了。“世上哪有那么巧的事。”我安慰自己。结果那晚,我家旁边的彩票站真的开出八百万的头奖。这事说来谁都不会相信。
“你看你!”太太假装气呼呼地说,“让你去你不去,现在好了,横财从你眼前溜走了!”我嘴上装得镇定:“咱还有花看呢,这比中奖还难得。”心里却悔恨,那张错过的中奖彩票居然长了翅膀,从我面前飞走了。
发财树后来又结了几颗黑桃大小的果子。我剥开果壳,把里面的种子拿来炒了尝尝,味道竟有点像花生。
如今,这株树依然还杵在院子里,叶子油亮,枝丫撑天。虽然它始终没能让我们中得头彩,却给了我们不少惊喜和欢笑。有时候我会想,幸福其实也挺简单的——一棵会开花的树,一个爱念叨的太太,还有一颗知足常乐的心。说到底,能让家人时时笑口常开,这不就是最靠谱的“发财”吗?
七
邻居家的牧羊犬Snowy,毛长,通身雪白,个头不小,立起来能高及人胸,前个月做了胆结石手术。那天老太太牵着它在绿荫道上散步,见我,笑着打了个招呼。我注意到Snowy的后腿不停微微颤抖,毛发也不复先前那样洁白,隐隐泛着淡黄。毕竟10岁了,相当于人类古稀之年,确实是老了。
老太太祖籍广东,年轻时是部队文工团的舞蹈演员,如今也年逾七旬,与Snowy恰似同龄老友。她抚摸着狗儿对我说:“它的待遇比我好啊!”语气里带着广东人特有的俏皮,却也透着一丝无奈。那场手术花费不菲,抵得过她半副翡翠耳坠的价钱。“万物有灵,”她说着摸了摸自己的耳垂,“翡翠是冷的,狗儿是暖的。”
从前她家院里常见蜥蜴追山鸡,或是窜上树梢偷鸟蛋。Snowy见状总要冲出去吠叫,吓得蜥蜴们再不敢下树。
我家从前也养过一只玛尔济斯犬,个头小,脾气大,每次见了Snowy都狂吠不止,拼命扑上去。Snowy却从来不恼,总是静静站着,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我不觉得它懦弱,倒更像是个宽容的长者。后来,我家小狗老去,悄悄地离开了我们,全家为此难过了好久。
狗和人一样,都有青春年少,也有黄昏暮年。它们的生命虽短,却将全部温柔倾注主人。Snowy陪老太太走过了十年,它早已不是一只普通的宠物,而像是一位沉默的家人。它的温顺,它的守护,它的陪伴,都是一种不动声色的深情。
如今的Snowy步履蹒跚,毛发失去光泽。它抬起前爪搭在主人膝头,后腿抖得更厉害了。但那双眼睛依然清亮,像蒙了一层水雾的玻璃珠,静静映着天光。
昔日的舞蹈家也一样。银发掩不住她眼中的光彩,但她的笑容依然温暖,还留着年轻时的风采。人和动物之间的感情,大概就是这样——简单,纯粹,不说承诺,却相守流年。
暮色漫过院墙时,我看见两个相依的影子被夕阳拉得很长。晚风里,银发与白毛交织,手杖与尾巴同步轻摆,拂过满地金黄。(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