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过仿佛没有尽头的雪山隧道,一片辽阔而翠绿的稻田跃然眼前,零星的房舍散落其间。我知道,我已经离开了台北。

逃离的念头萌生于出发前一晚。天气预报显示全台将迎来连续三天降雨,半罐啤酒下肚,我下定决心告诉自己绝不能被困于潮湿的台北发霉。渴望着大海,我被订房网站上一栋抬头就能望见澄澈海面的白色房子吸引,几乎没有犹豫,我点下了付款。

那是一家位于宜兰大溪的青旅。大溪是个偏僻的小镇,四周尽是山川与海岸,除了一个无人管理的小火车站,几乎没有其他公共交通。岂料转头要订票时,才发现台铁网站上的票都已“售罄”。脑中浮现旅途将会出差错的焦虑,慌乱间,我决定先搭客运到宜兰市中心,再从那里想办法去青旅。

于是才有了开头穿过雪隧的一幕。

从宜兰转运站下车后,我跳上一辆计程车。司机看着我手机上的地址,反复提醒着:“很远哦”,见我笃定点头下方才出发。车内的中控小电视播放着政论节目,名嘴们亢奋地谈论着离我很远的议题。我唯一关心的是价格不断往上跳动的计价器,可当车子拐进海滨路,真实的大海豁然出现,深蓝色的海浪翻涌,在广阔的大海面前,原本的焦虑和担忧消失了,我的心竟生出一种被治愈的感觉。

延伸阅读

【留学博客】曾伟杰:原因和意义
【留学博客】曾伟杰:原因和意义

到达目的地时,计价器上的数字定格在“700”。我爽快付了钱,拎起背包下车。看着眼前白得不真实的小屋,我推开木门,柜台后的老板抬头看我,笑容可掬,像山石中涌出的冷泉。

她替我办理入住,聊天时她提起自己的故事:原本在台北工作,不久前决定辞职返乡,为了圆梦而回到家乡,开起这家面海的旅馆。

青旅是新盖的,空间宽敞,浴室洁淨如新。我住的房间面朝大海,醒来第一眼能望见的,便是海的辽阔。

翌日,我趁雨势稍歇,沿着海边的步道撑伞漫步,放眼皆是巨石交叠于岸。有两名钓客蹲踞在滨海的其中一个礁石上,海浪不断撞在两人脚边,化作白沫流淌。远处,水雾模糊了天和海的界线,呼呼的海风卷着雨珠拍在我的脸。在台北显得小家子气的灰云碎雨,在海边却尽显磅礴。

我原想一直向南走到沙滩,岂料雨势渐大,海风转强,在超商买的折叠伞险些被吹翻,我只好仓皇逃进临近的一家咖啡馆里。雨棚下,一桌大叔正抽烟聊天。老板见我进来,站起来招呼我坐下。我想也不妨先坐下避雨,挑了一个角落的桌子坐下,点了菜单上最便宜的厚片土司。谁料老板到厨房绕了一圈,反倒是送上一杯调酒。

“请你!很淡,不用怕。”老板笑着把酒杯往我的手里塞。杯底沉淀了厚厚的一层柑橘果肉,尝了一口,喝起来像兑了水的橙汁。我啜着酒,望向海面。雨水从棚檐落下,被风剪碎,化作一串串飘忽的水珠,时而落在我所坐的桌子。

“来坐这边啦!”

或许是担心我被雨淋到,老板把我招呼过去。我落座才得知在座的多数都是初次见面。来自台北的冲浪客,台南的钓客,就住在隔壁的渔夫……一场雨让完全不相干的人,就这样围坐一桌聊天。酒一杯接一杯地倒,钓客喝到兴头上,从后车厢拿出亲手钓的海鲜给老板简单处理,让我们沾着芥末生吃。

我从未感受过陌生人之间也能有如此的热情,猝然间有些不知所措。老板或是看出我的局促,拍了拍我的背道:“你远道而来,就是客人,尽兴就好。”那句话不知为何击中了我。我笑了出来,与大家干杯。

期间聊起买不到火车票的事,他们告诉我,其实台铁有区间车,不须要订位,像地铁一样只须刷悠游卡即可。我听闻后震惊得无以复加,而他们大概被我的傻气折服,笑了老半天才吐出一句:“年轻真好。”

直到金黄色的阳光洒落在海面上,众人才渐渐散去。我拿起未干的伞,向老板道别。

深夜下雨,我坐在青旅的阁楼,原打算写论文,大脑却仍未从酒精的浸润中清醒。雨滴裹着街灯的光,在玻璃窗沿着不规则的轨迹滑下。我失神看着,忽然察觉这趟没有计划的旅程,已经被太多太多温暖的人事物填满。或许我与他们此生再也不会重逢,但能经历这次无可复制的相遇,也已足够了。

隔天,我坐上往台北方向的火车,窗外不断倒退的,是来时没见过的山岭河川。踏出台北车站,雨仍未歇,但我心中有一处地方,已装着昨日辞行时的阳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