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寒风呼啸却捋不平他衬衫的褶皱,城市喧嚣与吵嚷在他拐进灰败巷子的刹那静止。

他拽着身体朝家走去,踏上被灰尘包裹的楼梯,顶灯一闪一闪,活像午夜惊魂的预热。吱吖一声,旧木门被推开,门缝中的海报扑簌簌落下;咔哒一声,暖黄灯光洒下,映照出他低垂的眉眼。砰咚一声,公文包坠到地上,拉链再次被撑坏,包中一摞文件夹着一张皱皱的工资单。

他扫视一眼,桌上堆满方便面与速食米饭,水槽中是沾染上油污的碗碟。垂眸想无视这杂乱,看见的却是手机上冒着冷光的欠费通知。

直面生活的一地鸡毛,他愈发疲惫,趿拉着将身体甩进沙发,摸索着电视遥控器。有时候他想,若生活也能轻易地快进、回溯,甚至关机该有多好。连续几天的失眠早令他苦不堪言,偏偏工作上的不如意又接踵而至,烦恼像是天上的乌云,他被裹挟其中,每一次反抗却只是打在棉花上一般。

电视荧幕闪动几下却是满屏的灰白槽点,嗡鸣了几声彻底歇菜,机械的滋滋声在寂静的夜晚中,刺痛着他的神经。他紧攥着遥控器不死心又反复按下,手指都不禁抠进按钮间隙,像是拼命想抓住这生活中唯一受自己控制的事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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彻底妥协,他随意把遥控器丢到一旁,倚在靠背上,让整个人陷进柔软的沙发。抬眼望着墙面发呆,墙壁上的油漆有些脱落了,有些开了裂,大部分沾染上了怎么也擦不掉的灰尘。那上方框了一幅碧海蓝天的照片,他怔愣地盯着它发呆,上一次回家是什么时候呢?这个念头像饥饿的捕猎者,霎时溢满他心中的那片海。

他的家乡,是沿海的小乡村,那里除了沙滩上零落的贝壳和蛏子,什么都没有。新一代的后生大多去了外头,只剩下老的、小的还坚守在那儿。村里的房屋大多破旧不堪,像垂垂老矣的长者,其余的有些拆了,有些重建了。

他的孩提时代同样什么都没有,只有那片海,那幢偶尔吱嘎作响的屋子,还有他的外公外婆。他当时觉得幸福极了,嗲嗲地叫声阿爷、阿奶,什么要求都会被应允。无论是家门外叮当叫卖的龙须糖,或是破例的第二根冰棒。最棒的当属夏季来临前的几天。那时他的父母会从外面回来,有时带着一小包肉干,有时是酸甜味的糖果。

他本以为一生都会伴着那片海,直到一次父母驱车而来带他离开。“阿妈阿爸,我们尽量多带他回来……”他牵着奶奶的手被递到母亲手上,像个交接仪式,爷爷也轻拍他的背,仿佛督促着他远行。他们上车时,奶奶仍在车窗外絮叨着“照顾好自己,照顾好自己,要努力要有好的未来……”车子行驶的速度很快,奶奶颤抖的声音像是夜晚的流星,他爬上后座,绷直身体朝他们挥手,奶奶脸上像淌下两条海,爷爷的眼睛里也像泛着海光。

攀爬的蚂蚁将他的回忆撕裂,回过神来才觉脸庞湿润,水光一片。他再难自抑,身体弓起前仰,像被拽住虾线,双手死攥住沙发,喉咙酸涩。他张大嘴想怒吼,胸腔却像是被浪潮挤压,最后一声求救也被淹没。或是害怕哭声会传入他们耳里,老人家贯爱担忧。他蜷缩成一团,无处安放的手最后将自己拥抱,像小时候奶奶将受伤的他抱在怀中。

“天黑黑欲落雨,阿公仔举锄头欲掘芋。”记忆中奶奶安抚的声音与他哆嗦的声线重合。他反复地哼着这段旋律,将脑袋埋在膝中,自己环抱,长久以来的压力在封闭的房间里回荡,直到他找回幼时荡秋千时的自己。

他未尝不感激着现在的生活,有些不劳而获的幸运、安定的感情或任性的片刻。他却更想回去看看,看那片海是否澄澈依旧,房屋是否仍然破旧,那老人身躯是否仍旧佝偻。他想伸手拉住旧时光,却被半推半就地过着自己都不甚理解的人生。

“叮铃铃——”短促尖锐的闹钟声响起,卧躺在沙发上的男人眼下的泪痕早已干涸,身上的衬衫皱褶更甚。他平静起身,拿出一件别无二致的衬衫换上、洗漱。新的一天开始了。不知哪家正开着音响,几声乐音传来,“迷惘的灵魂啊,安静地运转吧。忍耐的灵魂啊,安静地运转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