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遇杨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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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老的才情与性情,令人心仪,虽然无缘得见杨老本人,却有幸得遇一批他的亲笔回忆中文手稿。错失得见杨老,无缘识荆,自是有憾;得遇杨老手稿,见字如面,或可无憾。

读早报《名采》版金圣华《错失杨老》一文,写的是林青霞在北京的一件憾事。

林青霞因一时大意,错过了见到这位老人的最后机会,深以为憾。

这位“杨老”,就是杨宪益(1915-2009年)。

非凡成就

初闻杨老,因为《红楼梦》。

那是1976年,在南大修比较文学,得知英国牛津大学教授霍克斯(David Hawkes)刚出版了英译《石头记》(The Story of the Stone,1973—1986年出版全本五巨册)。两年后,在报社时又自新闻得知中国也出版了英译《红楼梦》(A Dream of Red Mansions,1978-1980年全本三卷),译者为杨宪益和夫人戴乃迭(Gladys Margaret Tayler),才得知杨老夫妇大名。

两部《红楼梦》英文全译本的问世,是中国古典文学翻译史上的里程碑。霍氏为意译,杨老是直译,代表文学翻译的两大方法,两个译本的不同特点与效果,是数十年来海内外学界持续多年比较评论的课题。

2018年霍氏女婿汉学家闵福德(John Minford,《红楼梦》后四十回译者)就曾到新加坡演讲,老同事庄永康曾撰文谈及霍氏与杨老两位大翻译家和他们的巨著(刊《联合早报》2018年2月26日)。

杨宪益对中国文学英译的巨大贡献,远不仅《红楼梦》而已。

在半个世纪里,杨宪益与妻子联手,翻译了1000多万字的中国古典文学和现代文学著作为英文。范围涵盖先秦古文、敦煌变文、唐代传奇、唐诗宋词、宋明评话、清代小说、近现代文学的小说戏剧杂文等各种文体。作品自《诗经》《楚辞》《史记》《资治通鉴》,到《长生殿》《儒林外史》《老残游记》,到《鲁迅选集》《阿Q正传》《白毛女》等大量古今名著。作者从屈原、司马迁到鲁迅、巴金、王安忆……一系列中国文学史上各译著,时间跨度长达2600多年,数量多达百余种,列出名单洋洋洒洒,前文只是随手拈来而已。

上述英国汉学家闵福德对杨氏夫妇的评价是:“50和60年代,对那些在困难中研究中国文学的西方人来说,他和乃迭已是当时的活传奇。”;“若无他俩极其丰富的翻译成果,我都不知道我们该如何入手。”由此可见杨氏夫妇在翻译界的崇高地位与卓著声誉。

除了英文,杨宪益还精通拉丁文、古希腊文,英籍的戴乃迭则精通古法文,两人还将多部这些西方古文的名著翻译成中文,如拉丁文的古罗马诗、希腊文的荷马史诗,从中古法文译出的法国中古史诗等。

杨氏夫妇所翻译的中国古代及当代文学名著,不少曾被澳大利亚、英国、美国等国的大学选作教材,对西方世界认识中国文学产生重要影响。因此英国汉学学会、意大利但丁学会、香港翻译学会等都授予杨宪益荣誉会员或院士称号。

2009年,中国翻译协会授予杨宪益翻译文化终身成就奖,这是当代中国翻译界的最高荣誉奖项,仅季羡林、杨宪益二人获得。

杨老也就在当年离世,有人形容他“几乎翻译了整个中国”!此说虽属过誉,但说他们“几乎翻译了一部中国文学史”,当不为过。事实上,今后或许再难以有人当得起这一荣誉称号了。

上世纪80年代笔者在港台和美国,和董桥到宋淇府上拜访,与王润华老师在台北与乔志高茶叙,以及在新美两地与周策纵太老师多次相聚,也经常会听到杨宪益的大名。甚至在和查先生(金庸)聊天时也提到杨老其人,可见他在海外文化圈受到的肯定。

只是久仰大名,毕竟人在南洋,无机无缘,连个“错失”的机会也没有。只能从阅读中“认识”这位近代文化奇人物不平凡的一生。

一代才子

杨宪益一生,太多精彩,以下仅是略记点滴。

他出身望族,父亲是天津中国银行首任行长。从小熟读四书五经、诗词文赋,12岁就写出“乳燕剪残红杏雨,流莺啼破绿杨烟”的诗句。又好读老庄、笔记公案小说及武侠小说。

13岁入天津新式教会学校,英籍教师均出自英国名牌大学。他晚年回忆说:“到了上高中时,我已能迅速阅读英文书籍了。……通常我每天读一至两部,因此最著名的欧美小说家和诗人的作品我几乎已经读遍了。”

19岁到伦敦,仅苦读5个月,就通过牛津大学的拉丁文和希腊文专业笔试,进入牛津大学墨顿学院攻读希腊和拉丁文的荣誉学位。

在牛津大学,杨宪益与英籍女生戴乃迭相恋,他为了她转读英国文学;而她原攻读法国语言文学,却为了他转攻中国文学,是牛津大学取得汉学荣誉学位的第一人。

牛津大学毕业后,杨宪益拒绝了去哈佛大学任教的机会,决定回战乱中的祖国。理由很简单:“因为我是中国人,我根本就没想过离开中国。”杨宪益晚年受访时说。

1940年夫妇一起回抗战中的中国,在重庆、贵阳、成都等地任教,颠沛流离,生活困顿。

1943年两人进入重庆由梁实秋负责的国立编译馆,开始以英译中国经典为终身事业。

1949年,两人婉拒了时任国民党教育次长杭立武的赴台邀请,放弃了当时一票难求的赴台机票。

解放后,夫妇应在北京主持外文出版社的刘尊棋安排,调入该社从事专业翻译(按:1941年刘尊棋曾一度任新加坡《南洋商报》编辑主任,80年代末刘老曾率团访问,笔者有幸在仁定巷报业中心参与接待)。

除翻译了数以百计的中国文学经典,夫妇两人还负责翻译大量的领导指示与文件。

文革中遭诬入狱四年,出狱后夫妇两人又全身心投入翻译工作,翻译名著积叠起来足与人身等高,是名副其实的“著作等身”。

打油世界

杨宪益在翻译事业上的不凡成就,既是功力,也是语言天分。对杨老的翻译世界,笔者才疏学浅,实难涉猎,岂敢置喙。个人最感兴趣的是他晚年写的打油诗,这是一个展现他文人性格才情的个人世界。

民国以来,许多新文化人都爱写打油诗,如胡适、蔡元培等各大名士,都有此一手,周作人更以打油诗(又自称“杂诗”)闻名。当代名士启功也写了不少打油诗,如其著名的《自撰墓志铭》就是。

文革期间,杨宪益入狱,1972年获释,牢狱归来,以诗言志,从此诗情勃发,专写打油诗。

他出狱后最先写的《狂言》诗云:“兴来纵酒发狂言,历经风霜鳄未残。大跃进中易翘尾,桃花源里可耕田?老夫不怕重回狱,诸子何忧再变天。好乘东风策群力,匪帮余孽要全歼。”就已显露他的打油诗风与性情。

杨老的打油诗,无论自嘲或记事,都是“寓庄于谐”,于嬉笑怒骂中讽喻世事,但始终有其理想情操,是生命中一种“含着眼泪的微笑”。

如嘲讽时人世事的《时装表演》:“时装表演正高潮,楚国而今爱细腰。莫怪婀娜多作态,只因身着窄旗袍。”

又如以自嘲讽世的《住公寓有感》:“一生漂泊等盲流,到处行吟乱打油。无产难求四合院,余财只够二锅头。人间虽少黄金屋,天上修成白玉楼。堪笑时人置家业,故居留得几春秋。”

再如《晚年》诗:“蹉跎岁月近黄昏,恃欲轻言无一能。呐喊早成强弩末,离群犹念故人恩。”写来豁达,有情有义(念故人恩),并不自艾自怨。

篇幅有限,兹略摘数句如下(引号从略):

嘲讽生活现象者有:

·好汉最长窝里斗,老夫怕吃眼前亏。

·老夫若会观风向,四十年前早跳槽。

嘲讽社会现象者有:

·国家如此何称庆,社会而今只要钱。

·自古有权方有势,从来擒贼不擒王。

自我调侃揶揄者有:

·老而无齿早该死,看病求医白费事。

·今朝体检受熬煎,生死由之命在天。

杨宪益夫妇皆为好酒之人,被友人誉为“酒仙”或“现代刘伶”(黄苗子语),但却从无酒后失态之事,更多的是嘲讽、自嘲。故其写酒的打油诗特别多,佳句诸如:

·民以食为天,我唯酒无量(按:喻无限量)。

·举世尽从愁里老,此生合在醉中休。

由酒写到当时社会现象者有:

·歪风邪气几时休,饮酒焉能解百忧。

·酒精锻炼身无恙,杨家还是原模样。

·有烟有酒吾愿足,无党无官一身轻。

还有被认为是其代表作的《谢酒辞》:“休言舍命陪君子,莫道轻生亦丈夫。值此良宵虽尽兴,从来大事不糊涂。”写来别具意趣,耐人寻味,非仅徒然戏谑而已。

后来出版的打油诗集,书名《银翘集》,就出自他的名句:“久无金屋藏娇念,幸有银翘解毒丸。”以“解毒”对“藏娇志”,暗喻“银样蜡枪头”之“翘”,就被赞为当代“绝”句,成为传诵多年的妙句。

对其一生高峰的翻译事业,及晚年的打油诗,他更以两首写得入木三分的自嘲打油诗形容。

一是《题丁聪为我漫画肖像》诗中二句:“学成半瓶醋,诗打一缸油。”

调侃自己的学问只是“半瓶醋”(按:如“半桶水”),写的则全是油里油气的打油诗。

二为写一生的《自嘲》诗中二句:“卅载辛勤真译匠,半生漂泊假洋人。”

嘲讽自己的翻译工作,只不过是个匠气的“真译匠”;更以“假洋人”嘲讽自己前半生留洋和后半生译事的所为。

身为语言奇才,翻译名家,如此自讽自贬,看似自污,实是曲笔,以此反映社会现实;如同指桑骂槐,嘲己讽世,用语辛辣,自有一种深沉的意味。

杨宪益晚年,在其北京家中墙上,挂有京城名士王世襄书赠他的一幅赞语:“从来圣贤皆寂寞,是真名士自风流。”他却自注称:“难比圣贤,冒充名士;不甘寂寞,自作风流。”

写来旷达幽默,却又有棱有角,尽是学识性格才情的交集流露。

只是他的寂寞和风流,又有多少人知道?或许,他本来就不放在心上。

因为看透,也就无所谓了。

手稿机缘

杨老的才情与性情,令人心仪,虽然无缘得见杨老本人,却有幸得遇一批他的亲笔回忆中文手稿。

杨老生前,共有五本和他有关的传记出版,先后是:

1. 杨宪益:《从富家少爷到党员同志》(书名意译),意大利文译本,意大利出版,1991。

2. 杨宪益:《漏船载酒忆当年》,中文译本,薛鸿时译,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01。

3. 邹霆:《永远的求索:杨宪益传》,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1.11。

4. 杨宪益:“White Tiger:An Autobiography of Yang Xianyi”(中译:白虎堂照命),英文原稿本,香港中文大学出版社,2003。

5. 雷音:《杨宪益传》,作者自费出版,2004.07(2007年香港明报出版社正式出版。)

在这五本传记中,三本署名杨宪益者,其实都是同一部作品,因原稿为英文,至于意文和中文本则是他人的译本。

这份英文打字机原稿,为杨宪益生平唯一亲撰英文自传,是1990年他应意大利友人(一位但丁学会学者)而写,英文原稿当年已寄意国。

另两本中文传记,则分别是邹霆和雷音两位作者所写,是根据他们各自和杨老交往所得加上其他材料整理所撰。

由此可知,杨宪益生前并未写过中文自传,然而,2015年笔者却有幸得遇一批杨老亲笔所书的中文自传手稿!

这批手稿,原为廿多年前杨老写给其第一本中文传记作者邹霆,为其家属释出。

随稿件附有一件信札连原封,信札内容为杨老应邹霆要求,补写1976年到1984年10月重返牛津大学讲学经历。信封只写:“四楼中国建设中文版编辑部邹霆同志/杨”,显然是直接转交而非邮寄。

整批手稿,纸本九份,共计96页,题目如下:

1.《我十七岁时写的一首古体诗<雪>》;

2.《解放战争杂忆》;

3.《我与民联》;

4.《解放后的风风雨雨(1949-52年底)》;

5.《解放后的风风雨雨(到北京以后到五七年反右运动)》;

6.《解放后的风风雨雨(反右到文革)》;

7.《解放后的翻译工作、外文社、中国文学及其他(到文革为止)》;

8.《文革十年》;

9.《过去十年》。

由此可知,除第一篇和早年生活有关,内容全是40年代后期至晚年的经历,等于杨老的后半生自传。

杨老当年亲笔写下这批中文手稿,交付邹霆,相信是为了确保内容有关的人事记述无误,或许也以为该传记全文收录,但邹霆的著作,内容却是以报道文学形式出版。或因当年出版情况考量,仅自这批手稿取材,并未收录手稿原文,故外界也不知道杨老曾有这批中文自传手稿存世。幸亏邹霆将这批手稿全部保留下来。

近年来,相继有不少各式杨宪益传记或亲友回忆的著作出版,但其中只有一部是杨老生前亲撰的自传,惟原稿并非手写,只是英文打字稿。

以笔者目前所见所知,当年杨老写给邹霆的这批手稿,应该是杨老唯一存世的一批中文自传手稿,虽非全传,但涵盖其下半生岁月,已属难得。

错失得见杨老,无缘识荆,自是有憾;

得遇杨老手稿,见字如面,或可无憾。

(作者是本地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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