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里的玄奘

玄奘纪念馆位于距离西安120公里的玉华宫景区。
玄奘纪念馆位于距离西安120公里的玉华宫景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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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华宫位于今中国陕西玉华宫景区。唐贞观二十二年,玉华宫刚扩建完成,唐太宗到此养病,并应玄奘之请,在此写成《大唐三藏圣教序》。

晚年的玄奘又回到这片山林,渡过他人生最后四年的岁月,和助译僧译成14部佛经。

 

“遇见”玄奘,纯属偶然。

这一天,2013年6月10日,我们自西安北上,前往壶口黄河,车子走在包茂高速公路上,偶望窗外,突见一褐色路牌,一闪而过,依稀似有“玉华宫”三个字。

玉华宫?不就是玄奘法师圆寂之处吗?莫非就在这里?

一问之下,原来这是宜君县,也即唐代坊州宜君,窗外的连绵青山正是玉华山,以山为名的玉华宫,就在山里的凤凰谷。

当年读史,曾梦想能有缘能访此山,探访玄奘最后足迹,只是山长水远,多年无机无缘,没想到竟会无意间路过山前,又见宫名路牌瞬间闪过,电光石火,惊鸿一瞥,宛如时光间隙闪现的一线灵机,稍纵即逝,不及一秒钟时间,仿佛一生只有一次的注定,此时此刻,走到此处,刚好遇上,一切就对了。

如是机缘,既然遇见,如果错过,就真的是过错了。

当天时间不够,次日专门改行程,前往寻访。

作者2013年摄于赵朴初题肃成院牌坊。

车子从宜君下高速公路,转进金锁关,此地为古代军事要隘,关中平原至此开始进入陕北高原,狭窄的山谷,原是关中来往陕北必经之路,近年另开高速公路才冷落下来。

从金锁关南口小镇,沿山谷间305省道,蜿蜒北行约20公里,转进支路,在土坡和农耕地旁道路尽头,就是玉华宫入口。

入口处耸立着新建的唐式门楼,孤独地站在阳光下,道旁庄稼地刚收割过小麦,空气中焕发着泥土和麦杆的味道。

管理员说,如今此地已辟为山林景区,冬有滑雪场,夏有森林公园,已没有什么寺院或庙宇建筑,千年前的大唐宫殿,早已片瓦无存。

四周寂无人迹,只有安静的山林,无声无息,清凉山风,吹拂千年,依然如是。

站在玉华山前,看着一片空荡荡的山间野地,有一种迷失的感觉,好像有点虚幻,难道我是白来了吗?

1. 玉华千年

玄奘最后生活的肃成院遗址及石窟区就在玄奘纪念馆后方山上。

千年前,这山谷里,曾有27年是大唐皇帝行宫,后成寺院,先后有三个名称:仁智宫、玉华宫、玉华寺。

最早的仁智宫,是唐朝开国皇帝李渊的离宫,作为防范北方突厥南下的前线指挥所。据《旧唐书》记载,仁智宫,兴建时间仅“一月而成”,可见规模并不大。

其后,唐太宗李世民喜欢此地山林凉爽,夏天平均气温比西安低10摄氏度,扩建为规模达“五门十殿”的避暑离宫,改名玉华宫。

据记录,玉华宫的扩建工程,是由贞观二十一年七月到年底,仅数月时间,而且讲求“俭约”,除宫殿屋顶铺设瓦片,其余则皆覆盖茅草。宋《册府元龟》说:“殿覆瓦,外皆葺之以茅,帝之意在清凉,务从俭约。”可见只是简朴素雅的山林“草堂”式建筑,以清凉避暑为主,所谓“五门十殿”,其实并不像长安皇宫那般金碧辉煌。

唐贞观二十二年(648年),玉华宫刚扩建完成,新春二月,51岁的唐太宗到此养病,还诏令49岁的玄奘由长安到此陪驾,并应玄奘之请,在此写成著名的《大唐三藏圣教序》,陪驾的皇太子李治也写了《述三藏圣记》。十月深秋,玄奘就随唐太宗回返长安,半年后,唐太宗就去世了。

这是唐太宗唯一一次到此避暑,居住八个月;这也是玄奘法师首次来到玉华宫,陪驾四个月。

这一年,陪驾的19岁太子李治,和23岁的后宫才人武媚,可能就是在这里发生“秘密恋情”,成为后来的唐高宗和武则天。

这段恋情,是唐高宗在655年颁布的《立武后诏》里透露的,诏书说:“朕昔在储贰……遂以武氏赐朕,事同政君之锡,已经八载……可立为皇后。”指他父亲唐太宗八年前已把武媚赐给他,他可以“合法”把这位服侍父亲的后宫五品级妃子立为皇后。

此说法应该只是粉饰之词,如果唐太宗生前已把武媚“赐”给他,太宗去世后,武媚就不会依大唐嫔妃制度被送出宫削发为尼,后来才再度入宫。如此欲盖弥彰,反而暴露出两人的“不伦之恋”。

许多学者根据诏书说的“八载”,认为两人的暧昧关系,是647年在长安皇宫内开始。但诏书颁布于655年十月,已近一年岁末,自当计算在内,据此上溯八年,即648年,正是唐太宗到玉华宫避暑的时候。

依实况推论,山中离宫的随驾人数必然少过长安皇宫,老年唐太宗又身患风疾,李治和武媚这对年轻男女,因有接触机会,发生秘密恋情的机会最高。

特别是唐高宗登基第二年(651年),突然以这里“地处深山,远离长安”,决定把玉华宫改为寺院,改名“玉华寺”,或许就因为当年的阴影,才这么快就“废宫为寺”,两人也从未再回此地,隐隐透露出一些值得玩味的气息。

改为地方寺院后,或因原来建筑简朴,又地处偏僻,这里开始冷清没落,才会很快就因失修颓坏。到了唐玄宗,甚至下诏拆除宫墙,允许村人进入昔日宫苑区耕种。

安史之乱期间,大诗人杜甫从长安北上延安省亲,路过此地所写的《玉华宫》诗,就描写了当时这里破败凄清的情景。

此后千年,只有一些地方官员或文人到此凭吊怀古,在诗文中多少保留了一些散碎的历史身影。近年考古发掘,也显示由宋代到明朝,这里还有寺院存在,但随着明末战乱,清朝初年此地已不见寺院僧侣,成为一片荒山野岭。

1950年代,新中国展开第一次全国文物普查,陕西省文管会人员在村民带领下来到这里,定位为玉华宫遗址,1994年被定为国家级文物保护单位,近年开发为森林公园度假胜地。

2. 玄奘归山

1960和1990年代先后在玉华宫出土两块佛足迹石刻残片。玄奘纪念馆内原大复制品,原件藏铜川博物馆。

唐高宗虽然不想重回玉华宫/寺,晚年的玄奘显然忘不了这片幽静的山林,又深感在皇城长安“俗务缠身”,遂向唐高宗呈《重请入山表》,奏请回到玉华寺潜心译经,终获允准。

唐高宗显庆四年(659年)十月,玄奘在离开玉华宫11年后,重回已成为寺院的玉华寺,住在芝兰谷的肃成院,渡过他人生最后四年的岁月。

玄奘一抵达玉华寺,就迅速设立译场,他学识过人,所以译场非常精简,只有三道工作程序(唐朝官方译场规定有十道工作程序,称“十部”),效率很高,到此第一个月就完成代表他一生佛学思想精华的《成唯识论》十卷,这部经典也是后来“唯识宗”最重要的理论基础。

据考证,当时在玉华寺译场的“助译僧”有15人,负责笔译的“笔受”八人,润饰文字的“缀文”三人,查证义理的“证义”四人;分别来自京城的大慈恩寺、西明寺、弘福寺,只有一位玉华寺僧(王亚荣《玄奘译场助译僧考述》)。

六旬高龄的“译主”玄奘和15位助译僧,短短四年,就译出佛经14部,计682卷,占他一生译经总卷数一半以上(玄奘一生译经1335卷),平均年译经170卷,惊人速度,可见玄奘付出如何巨大的心血,也显示他自知年老,深感时日无多、分秒必争的迫切心情。

玄奘在玉华寺译经,最耗费心力的是《大般若波罗密多经》(简称《大般若经》)600卷,他在玉华寺四年,有三年时间在翻译这部大经。

卷帙浩繁的《大般若经》是大乘佛教最古老的重要经典,完整翻译此经是玄奘一大心愿。当终于完成时,他对门人说:“此经于汉地有缘,玄奘来此玉华者,经之力也……今经事既终,吾生涯亦尽。”透露因为此经才来玉华寺,还说完成心愿后,他的生命也走到尽头。果然不及四个月,玄奘就圆寂。

玄奘圆寂后,唐高宗颁敕将遗体送往长安,译场关闭,已译完的佛经依规定由官方负责抄写,未译佛经全部移交给京城的大慈恩寺掌管,寺内所有玄奘弟子及译经僧,都回各自的寺院报到。自此高僧星散,玉华寺的盛景也告结束。

3. 玄奘遗物

1956年玉华宫肃成院石窟遗址出土金刚座残件,左下方刻有唐楷书铭文“大唐龙朔二年三藏法师玄奘敬造释迦佛像供养”,说明为玄奘圆寂前二年刻制并亲自供养的释迦佛像石座,为玄奘存世唯一生前文物。玄奘纪念馆内原大复制品,原件现藏北京中国国家博物馆。

玄奘法师圆寂1350年后,我们走进这片他最后生活过的山林。

车子开进玉华宫景区,来到新建的玄奘纪念馆。一下车,顿觉清凉,时当中午,山外西安气温高达32摄氏度,此时此地却只有21度,连阳光也显得温柔,果然是避暑胜地,难怪当年唐太宗会在此修建行宫。

纪念馆内有介绍玄奘生平的图片及文物资料,但多为复制品。最重要的是正厅玄奘塑像两旁,陈列的两件石雕玄奘遗留文物,都是玉华寺肃成院遗址出土。

这两件石雕,一件是“佛迹记碑”(佛足印石),另一件是“金刚座石雕”(莲花佛像座),都是玄奘生前亲身制作并供奉的文物,近数十年才先后出土,重现人间,虽然馆内陈列的都是复制品,但身处出土现场,睹物思人,感觉还是很不一样。

先谈“佛迹记碑”。

佛足印,相传是释迦牟尼留在印度故乡石头上的脚印,是佛存在的象征,礼拜佛足是古印度佛教重要的敬礼法。

1960年代,人们在肃成院遗址,先发现一块青石残件,石上保留有不少佛足印纹饰及“匠李天诏”和“供”数字。这块刻石后来毁于文革,仅余小块残石及当年原拓片,现藏西安碑林博物馆。

近30年后,1999年人们在以前找到残石附近,又发掘出另一块残石,石上纹饰较少,但刻有一段重要的楷书文字:“……佛迹记,摩揭陀国波吒离城释迦如来蹈石留迹,奘亲观礼,图……”摩揭陀国位于印度北部比哈尔邦中部。

专家考证,两件残石出自同一石碑,第二件残石上的文字,更清楚证明这是玄奘生前亲自督工刻造的佛足印碑。

这件佛足印石,在10世纪的五代齐州(山东)开元寺高僧义楚所写的《释氏六帖》卷一就有记载:“佛在摩揭陀国波叱离城石上,印留足迹,玄奘法师亲礼圣迹,自印归来,今在坊州玉华山镌碑记之,其佛足下,五足指端有文相……跟有梵王相。”可见这件玄奘所刻的佛足石,至少存在300年,是当时广为人知的一件佛门圣迹。

更有意思的是,这块残石上刻的“摩揭陀国”佛足迹,今天仍是印度三处佛足印石之一,大小折合唐尺,与玄奘所记的佛足尺寸完全相同,可见这件残石,就是当年玄奘当年以自己带回国的拓片,请人雕刻而成。

另一件玄奘遗物,是“金刚座石雕”。

这件石座,1956年在肃成院遗址石窟中发现,侧面刻有一段楷书铭文:“大唐龙朔二年三藏法师玄奘敬造释迦佛像供养。”

龙朔二年是662年,正是玄奘圆寂前两年,可见这件石座和原来的佛像,都是玄奘督造和供奉的“遗物”。

这是历史上首次发现玄奘生前文物,当年出土后,立即被送往北京,陈列于刚建成的中国历史博物馆中心展柜,作为中国历史和佛教发展史的重要见证。

这件石座,因雕饰有仰覆莲瓣,最初被称“莲花佛像座”,后来被定为“金刚座”,赵朴初就为它题写《题金刚座拓片及短跋》。

石座铭文表明,金刚座上是一尊释迦佛像,但石座出土时,佛像早已无存。

根据资料推测,这应该是一尊释迦坐在金刚座上证道的造像,也就是“释迦降魔成道像”(简称“成道像”)。

因为在印度佛教,金刚座特指释迦牟尼静坐悟道时的座处,玄奘在印度时曾到此“证圣道场”礼拜,除了到释迦牟尼悟道处大菩提树下礼拜金刚座,他也在菩提树东边的精舍里,礼拜过一座释迦成道像,该塑像造型是作全跏趺坐,左手施禅定印,右手结降魔印,即《大唐西域记》记:“结跏趺坐,右足居上,左手敛,右手垂。”

更重要的一点,这座塑像的来源非常特殊,根据玄奘引述古印度传说,这是由“慈氏菩萨”化形为婆罗门,以六个月时间亲自建造的一座“如来妙相”。 “慈氏菩萨”是玄奘一生崇信的弥勒佛,玄奘晚年最大心愿就是要成为弥勒的随从,他对这尊传说是弥勒亲造的释迦成道像,当然笃信不疑,高度重视,晚年会亲自请人“敬造……供养”,自合情理。

在唐朝,释迦成道像又称“金刚座真容像”(见肥田路美《唐代菩提伽耶金刚座真容像的流布》)。

近年有缘三访印度菩提伽耶,在佛陀悟道处大菩提树东边的正觉塔内,所供奉的金刚座佛陀金像,就是“结跏趺坐,右足居上,左手敛,右手垂”的“释迦降魔成道像”。

这件玉华宫肃成院芝兰谷原地出土的唐代石座上的楷书铭文,有学者认为出自玄奘手笔,是“仅存人间之奘师书法”(见玉华玄奘纪念馆馆长仵禄林《“金刚座”与“佛迹记碑”铭文题记考》引文物鉴定专家史树青题语)。

我看这段铭文,有很明显的书法家褚遂良风格,虽然玄奘和褚遂良或许在长安宫廷有所交往,但当时玄奘正担任慈恩寺上座,忙于译经。以两人的身份及生活状态,玄奘不太可能在这么短时间内去学习并掌握褚遂良的“新”书风。反而是当时临摹《圣教序》刻字的那些书手雕工,最能掌握褚书风格。所以,我认为此铭文应出自曾在慈恩寺译场工作过的书手及雕工。

据我所见1993年史树青所题写的《玄奘造像石座铭记》:“……座身题铭为仅存于人间之奘师书法,庄严典重,近褚遂良。启功先生咏为唐楷佛像础,赵朴书先生嘱为流传……”说明启功也只是确定此为唐人楷书,并未定为玄奘亲笔。

虽然铭文或非玄奘亲笔手迹,但这几行字,确是玄奘晚年亲自制作并供奉的身边文物,仍是一项珍贵记录。

有缘在玉华宫玄奘纪念馆内瞻仰玄奘晚年供奉的佛足印石及金刚座石雕,虽然知道都是复制品,但彼此相望,还是有一种实在的感觉,心识映照,虚实相应,宛如看见这位高僧的身影,穿越千年时空,再现人间,虽是“分身”,如是显影,随心行摄,依然动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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