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向京:杜拉斯情人的虚实

杜拉斯法文小说《中国北方的情人》1991年出版时,用了黄水梨的照片。(互联网)
杜拉斯法文小说《中国北方的情人》1991年出版时,用了黄水梨的照片。(互联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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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实中丑陋的,来到文学就美化了,不管是情人形象,还是这段“情事”,写作这件事真的很厉害。

不止一个朋友认为,法国作家玛格丽特·杜拉斯(Marguerite Duras,1914-1996)的情人黄水梨是穿凿附会,只能说黄水梨有可能是杜拉斯小说的原型,而越南沙沥的“情人祖宅”景点也是文学作品被用来当历史考据。文学王国关于审美的真实,与现实无关。

有什么证据证明越南富有华侨黄水梨就是杜拉斯现实中的情人?

再翻中国南京大学法语系教授黄荭的《玛格丽特·杜拉斯:写作的暗房》(2021),竟有两大证据。第一个是杜拉斯的法文小说《中国北方的情人》(L'Amant de la Chine du Nord)1991年出版时用了黄水梨的照片,请读者对号入座。不露齿的黄水梨比较不丑,衣着笔挺,带点神秘气息。

另一个证据是杜拉斯公开承认了情人的存在:1992年,让-雅克·阿诺的电影《情人》上映时,杜拉斯在电视采访镜头前说:“这完全让人难以置信,但今天早上在《巴黎竞赛报》上刊登了我的中国情人的照片,他名叫黄水梨(Huynh Thuy Le,1906-1972)……我觉得他比阿诺那部美国电影中的情人要英俊多了。那是一张真实的脸,非常非常近,也很诧异。而且非常温柔。”

情人照片,还有故居墓碑为证,《情人》小说与电影爆红后,面向湄公河边的老宅由黄水梨常年在外的儿子回国时收回,2010年改为文化景点。2015年,我来到的大宅,明亮蓝的琉璃栏杆露台早已泛白,黄水梨之父黄锦顺宅内,情人分隔两面墙上——右墙是杜拉斯在沙沥的生活照与《情人》电影中饰演情人的梁家辉剧照;左面是黄水梨与太太、五个子女的合照,现实生活与小说电影虚实纠缠,如同情人原型和小说形象的真假难辨,反复述说着杜拉斯的传奇。

现实中丑陋的,来到文学就美化了,不管是情人形象,还是这段“情事”,写作这件事真的很厉害。

根据黄荭考究,杜拉斯笔下“情人”形象有五个文本,反差很大。最早的小说版本《战争笔记和其他文本》(1945-1949),叙述不满15岁的“我”在沙沥与西贡的渡轮上第一次遇见以黄水梨为原型的“雷奥”。杜拉斯写道:“他曾经出过天花,不太严重,但留下了痕迹——他显然比一般的安南人长得更丑,但他的穿着很有品味,细致周到又极其干净,他彬彬有礼,从不失控,甚至在我那个就算他在场也一直弥漫着粗暴气氛的家里。”

“我”爱上了从巴黎回越南,坐在莱昂-博来里轿车,穿戴大钻石戒和柞丝绸生丝外套,很大方付钱的雷奥。而当雷奥第一次突吻少女,“我”想从汽车逃出去,“我朝手绢上吐唾沫,我不停地吐唾沫,我吐了一晚上的唾沫”,“我想到这个令人鄙视的人的嘴巴、口水、舌头曾经碰过我的嘴唇。我的感受切切实实就像是遭了强暴一样”,“我直到灵魂都被强暴了。”

黄水梨在《抵挡太平洋的堤坝》(1950)与《伊甸园影院》(1979)变成“若先生”,“苏珊”(杜拉斯)家人用“猴儿”和“癞蛤蟆”形容他。若先生丑陋猥琐,有钱之外,一无是处,还是白人,两人没发生肉体关系。若先生在《伊甸园影院》痴情起来,用金钱诱惑苏珊,苏珊拿到钻戒后就没戏了。

少女杜拉斯最初厌恶黄水梨的丑陋,很明显受了钱的诱惑,想要出卖自己来拯救她穷困潦倒的家庭。杜拉斯和黄水梨是赤裸裸的金钱情色交易关系,如同欧白男和远东女,只是种族与阶级角色对调而已,使关系愈发复杂隐秘。

或许现实太难堪,作为“白人的孩子,我们有羞耻心”,杜拉斯是到了1984年的小说《情人》,才“发现”耻辱掩盖下的爱情——情人不再是白人,胆怯但风度翩翩,杜拉斯宣告“我们是情人。我们不能停止不爱”,成功地将金钱交易的丑闻转化成缠绵悱恻的情爱。通过写作,杜拉斯的自我和灵魂有了出口。

此时小说的情人形象已渐远离现实原型。1991年的《中国北方的情人》,情人形象更大胆漂亮健康,是有思想很爱国的海归华侨,迷倒了母亲,镇住了大哥。他们俩一见钟情,“一场令人目眩的爱情”展开,她希望有情人终成眷属。

晚年的杜拉斯甚至觉得黄水梨非常温柔,比梁家辉英俊。她恐怕与读者一样,为自己塑造出的美好情人典范而迷醉。更多人记住了电影里情人梁家辉的优雅性感,有谁在乎黄水梨长怎么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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