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处告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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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肖宁想,如果不找她,那么琼安就永远处于被寻找的状态,是否比较好?琼安算是找到了,在她已经去世十年之后。终于可以真正道别的时候,却已经无处告别。

1. 第一滴血

肖宁手上有一本书,跟着她走了很多地方。那是平装的英文版小说《第一滴血》(First Blood ),书的主人是琼安娜。那年琼安娜在A大英文系念博的时候负责教授“美国文学与电影”,学期结束后她送肖宁这本《第一滴血》。她说,这教材我已经用了很多次,不再用了,你拿去看吧。

当时肖宁还没听过蓝波的故事,没读过《第一滴血》,也没看过小说改编史泰龙主演的《第一滴血》系列电影。琼安听说肖宁竟然没看过《第一滴血》,也不知道史泰龙是谁,非常惊讶。她说,美国大专生没有人不知道史泰龙,也没有人不看《第一滴血》的。肖宁说,我看的书和美国大专生不一样。

后来肖宁把小说《第一滴血》看完了,也看了电影《第一滴血》。史泰龙后来成为大明星,后续的“洛奇拳王”系列电影,奠定了他铁血猛男的形象。之后每一部史泰龙主演的电影肖宁都不错过。猛男说话嘴里含着一个鸡蛋,口齿不清但演艺成就不凡。每次看史泰龙的电影都会想到琼安,想起琼安的时候也会想到《第一滴血》和史泰龙。《第一滴血》和史泰龙孕化成一个时代的符号,在肖宁东奔西走的生活中时隐时现。等到2006年看《洛奇6》的时候,肖宁与琼安已经失联将近20年了。

在S城就职落户之后,营营碌碌的生活使日子变得模糊。生活以工作为中心之后,所有人情牵缠系绊,好像都会自动消释。偶有想起琼安,总因其他个人或工作上更迫切的需求把她推开了。等到再次想起她的时候,离开上一次想到她又很多年过去了。

想到琼安总想到第一天搬进那栋白色楼房,首次见到她的情景。

那日,同学会主席小叶把肖宁从大学旅舍载到约翰逊南路。小叶个子小力大无穷,他把肖宁的两个大皮箱连拖带拉拽到门口。肖宁还没道谢,他说有事就闪了。肖宁心里犯愁,皮箱她根本就拖不动,下机后还是好心的老外帮忙把皮箱从运输带扳下来的。是老式的软壳皮箱,没轮子也没拖杆子。1980年代的老土行李箱考臂力,没用过的人不知道。

摁了门铃,老房东在纱门内玄关处迎接了肖宁,把房间钥匙交给她。大门是从来不锁的,所以只是一把T字形钥匙。没浪费太多口舌,递过一张A4纸的租房条规,房东就隐入她楼下的起居室了。

肖宁咬牙切齿拖着行李,咔嗒咔嗒一个梯级一个梯级拉上楼,胸口涨满西西弗斯推石上山的绝望。楼上的琼安刚好从房里出来,听到咔嗒咔嗒的声响,站在楼梯上方往下瞧。嗨!她说。肖宁仰头上望,也说,哈啰!然后继续与皮箱天人交战。突然琼安哒哒哒走下楼梯说,我帮你!一把拎起皮箱啪啦啪啦几个大步就上楼了。她体型大步子很沉,整个楼梯好像在摇。好一个豪迈健壮的女子!她把行李搁在肖宁房门口说,你里头是装了石头吗?肖宁刷地红了脸说,楼下还有一个。

第二个皮箱也上了楼,绕着皮箱横七竖八缠了黄色的原子绳。皮箱还没站稳呢,突然从裂开的拉链滚出一颗光滑的水晶石。琼安大惊说,你还真是带了石头来啊!肖宁羞赧说,是我书桌上的饰物。琼安说,你离家出走吗?皮箱都裂开了!肖宁说,行李掉了一地,机场服务员帮忙绑的。说得从容,其实在机场根本就是一地鸡毛的心情。琼安向她伸出手说,开玩笑的啦!我是琼安娜,叫我“琼安”或“琼”就可以了。肖宁说,我是宋肖宁。她问,是Song?唱歌那个Song?她说是,那是我的姓。之后琼安就叫她Song。

那天把肖宁送进她的房间,琼安就回房去。她住朝阳的东厢,肖宁住冰窖似的西厢,两房之间隔着铺了地毡的走廊。晚上琼安又现身。她从自己房里拉了一条电话分线到肖宁房里,让她先用她的号码,一直到肖宁申请的号码生效为止。白色的电话线像条蛇从琼安门口底下蜿蜒游过走廊,钻入肖宁的房门口。她提醒肖宁,晚上出来小心,别让电线绊倒了。北房住着大二生欣莉,欣莉没与肖宁打招呼,用了厕所径自回房去。琼安又把自己多出来的一个座机借给肖宁。她说,你将就用吧。等买了新的才还给我。

住下来后,肖宁开始忙入学的事,好几天都没看到琼安。

琼安的房间是楼上最大的单位,另有一扇门通往厨房。后来她们常常在厨房碰面聊天。肖宁渐渐发现,琼安情绪起落幅度很大,有时亢奋欢愉,有时则沉默阴霾。听到肖宁在厨房张罗食物,她会开门出来站一下。肖宁在炒菜,她问,菜这么炒还有营养吗?肖宁说,我不吃生菜。琼安的晚餐总是两片抹了花生酱的全麦面包,用冷牛奶送。有时她会切几片乳酪放在嘴里咀嚼。她说,那是她的蛋白质。她常坐在饭桌前啜咖啡,有人走进厨房她就闪入房间。欣莉除了开冰箱取饮料外,基本不做饭。厨房几乎就是肖宁和琼安轮用。肖宁有时炒饭,有时捞面,有时也做一个菜汤。琼安说,炒菜的时候记得把窗子打开。于是肖宁知道,琼安受不了油烟味,也就尽量用锅子煮无油烟的食物。

入冬,琼安陪她去买电毯,教她这赤道鼠如何保暖。初冬下过大雪,雪地融化后结了薄薄一层冰。首次在北国过冬不知冰地险峻,肖宁下梯阶时滑倒扭伤足踝,两周无法上课。琼安每天敲门问她需要什么,让她去买。那时琼安在赶论文进度兼教两门课,非常忙碌。每天听到楼梯砰砰响就知道她出去了,或回来了。

她俩都是大龄学生,琼安年长一旬。赴美前肖宁在一个点上兜转多年,直到不再安于井口上方那一块天空,才远渡重洋寻找新的界域。初次离乡心绪纷杂,琼安大马金刀蹦出,竟奇妙地缓解了她的焦虑。琼安离婚重新出发,两人有相似的低靡心情。念高级学位的熟女因主客观因素走了弯路,心情总是幽深驳杂,与初上大专的欣莉就是不一样。三人两代各安其位。琼安的隐私感很强,除了离婚这件事,不透露更多私事。肖宁是从她们无数次谈话中才慢慢揣摩出她的遭遇。

多年前琼安放弃未完成的博士课程,辞去教学工作在家看顾孩子。当医生的丈夫与女护士相好,琼安到医院发飙。办好离婚手续后,琼安拎起皮箱走出家门,貌似净身出户了。她对前夫佐登说,孩子留给你!其时她已经获得A大英文系的录取信,当天就搭灰狗从北卡德城直抵A城。逼佐登独自抚养孩子是对他的惩罚,覆水难收。多年来琼心尖上搁着这个事,觉得愧对孩子。猛烈的行径不过也就是为了争一口气,两名幼龄孩子一直没原谅她。在A城前面几年学业与工作忙碌,没回去看孩子。后来终于再见到孩子了,划在他们心口上的伤痕已经无法修复。

与琼安同屋那几年,要到后期才有些深刻的交流,其时肖宁也准备赴西岸继续学业了。话别那日琼安很淡然,肖宁很静默。虽然心中各有不舍但是都没有流露,肖宁到西岸后与琼安通了几封信,之后就各自为生活和学业忙碌而断了音讯。

2. 寻找琼安娜

两年居家抗疫期间,肖宁翻箱倒柜整理旧照片,30多年前与琼安娜的合照出土了。记得很清楚,那天她们从图书馆出来,路过的学生帮她们按了快门。还是相机的时代呢!两人肩上挂了书袋,手里捧着书。是早秋傍晚,晚霞与秋色互相追逐,最后驻留在她们脸上和衣服上。橘色的彩光温煦沉静,人物的盈盈浅笑添颜色。那是她们唯一的户外合照了,照片褪色了,但是那日的记忆鲜明如昔。

借着赤道的向晚夕照,肖宁细细审视照片里的秋光,仿佛想要解读曾经错过的细节。不知此刻琼安在哪儿,她想,猛地一股暖流从心里涓涓汨出。于是,不知是第几次,又涌起想要寻找她的念头。

从来没有那么急切想找她。兴许是疫病期间与人告别的数次太多了,总是突然噩耗传来,或由子女通过群组报讯,或是朋友的夫君或内人悲哀相告;或是往昔同学旧友,得知消息的时候斯人已逝。非常时期无法送别,就觉得他们是出门旅行去了,不再回家,或其实是永远回家去了。认识或不认识的人,突然间倒下去就没了。人们纷纷总结:瘟疫改变了很多事,摧毁了很多人生。在如此荒诞的氛围当中想到琼安,想的竟是:不知她还在不在。掐指一算,啊,她如果健在应该也80多了!

脑子里胡思乱想,夜间也就胡乱梦。梦里琼安依旧是一头漂亮的鬈曲金色短发,身材一样丰硕凸显。她一点也没老,她的容貌定格在最后一张照片里了,肖宁无法想象她更老的样子。

还是一贯的飞扬拔高的嗓门呼唤着,嗨,Song!世界上只有琼安叫她“宋”。梦里依稀可以嗅到她惯用的香水味道,她喜欢用雅诗兰黛,而且只用“美丽”系列。肖宁非常激动,香味和情绪交错让她感到莫名的亢奋,她想问,你在哪里啊?我一直找不到你!可是还没开口琼安突然消失了。

醒过来的时候肖宁心里很不安宁。琼安是不是来告别的?

疫情期间寻找琼安很吊诡也很宿命。她俩自从1980年代末在A城话别之后就没再见面。一晃30年!两个老女人若能相聚叙旧该也很好玩。她们的友谊似有若无平淡如水,仅有的一次熊抱是肖宁赴西岸那日,也仅是点到为止。但琼安曾经给予的援助叫肖宁毕生难忘,那分温情日久弥深。也许是老照片挑起来的情绪,或是想要总结人生的软意志吧,寻找琼安的念头竟日益炽热了。

开始寻找琼安才发现非常困难。老美重隐私,网上的个人资料常被隐去,很多人处心积虑不让人找到。美国女性结了婚都冠夫姓,琼安若再婚那么找她就难上加难了。也就是说,肖宁与琼安今生可能不会再见了。

然而这次不一样,肖宁一定要找到琼安。

网上很多寻人软件,有些是免费的,需要付费的也不贵。那么就付费吧!肖宁先从琼安的姓氏下手,那是个非常罕有的姓,是她婚后冠的夫姓。知道琼安曾住在北卡州的达勒姆城,就把目标缩小至北卡州达城。啊哈,居然就找到一个与琼安同姓而且长得非常像她的男子。克里斯,那不正是琼安的儿子吗!琼安衣柜上摆的就是克里斯和琳达的照片,肖宁都不知端详多少次了。记得她还曾经说,你儿子长得像你。成年的克里斯与儿童克里斯脸部特征依稀有迹可寻。他如今是北卡州的名律师了,律师所的网页列出电话和电邮。再找住址,同一个地址列出了琼安娜、克里斯和琳达的名字。琳达是琼安的女儿,这下子错不了。

肖宁心头砰砰乱跳,但是激动了三秒钟就平静下来了。心想,也许她并不想被找到呢?于是把资料搁下沉淀数月。直到某日心血来潮,终于提起勇气给克里斯发去电邮,并附上她与琼安的扫描合照。

大律师很快就回复了。

果然是琼安的儿子!读着克里斯的信,肖宁喉管里堵起一大块。

琼安已经去世了。2012年,乳癌。已经是10年前的事了!克里斯说,你传来的照片我也有,在妈妈的遗物里找到的。妈妈很少朋友,也没有什么照片。你们的合照她收在一个铁盒里。当时我们也想要通知你,但是找不到任何通讯方法。

肖宁心下惨然:那时她们已经失联超过20年了!对琼安点点滴滴的记忆而今成为追忆,多年来断断续续零零碎碎的寻找,好像只是一列数字串连起来的虚线:30年、20年、10年。2012年,啊!那不正是肖宁与丈夫从佛州北上弗吉尼亚海滩度假那年吗?还记得穿越北卡州的时候,她随口说,我有个屋友老家在北卡达城呢。丈夫问,要去找她吗?她失笑了,都失联几十年了,不知她在何处。如今细想,那年路过北卡的时候,会不会也是琼安癌危之际?如果更早找到她,是否就能见上一面呢。也说不准。

与克里斯来回写了几封信,大律师竟然很健谈。他说,当年妈妈离开他们,他和妹妹都很伤心,一直无法理解也无法原谅她。他把通信都副本发送给琳达。他说,妈妈去世的时候我们都在她身边。他们的父亲早已再婚搬到外州,爸爸独自把我们养大,我们也很感激他。他对不起妈妈,但也算是赔偿了。

克里斯透露,琼安在A城住了七年。即是说,肖宁离开A城后她继续逗留两年。由于必须教书赚生计,论文拖了又拖。终于毕业了却一直没有找到愿意聘请她的大学。大龄博士最困难的求职问题就是年龄比新晋博士大许多,学校若能请到更年轻的博士,为什么要请你?很冷酷的客观现实。后来琼安放下身段,终于获得在美领地岸外的自治邦波多黎哥大学的聘请,当高龄助理教授,教美国文学。也算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在波邦教了几年被诊断出乳癌,儿子安排她回家治疗,两年后就去世了。

末了克里斯说,真的非常高兴妈妈当年有你这样一个朋友。妈妈在A城那几年的生活,我们一无所知。当时年纪也太小。肖宁推断,那时琼安的难堪和委屈应该已经结疤,但孩子们柔弱的伤痕还在出血,也真难为他们了。克里斯说,后来知道那段日子妈妈过得很艰难,我们互相错过了。等到我们大专毕业,我开始工作之后,妈妈才回到我们的生活来。我要感谢你,让我今天能有这个机会跟妈妈的朋友说一下我的感受。肖宁说,我怕这样给你写信太冒昧了。克里斯说,一点也不!真的很感谢你。你找到我,也等于是我找到妈妈那段我们错过的岁月了!我们终于能够有个收束了。他用了closure这个字眼。

肖宁说,我手上有一本书是你妈妈的,有她的签名。你想不想要回去?我可以寄给你。克里斯说,既然是她送给你的,你就留下吧。

之后他们没有再联系,而《第一滴血》从此就继续留在肖宁书架上了。

后来肖宁想,如果不找她,那么琼安就永远处于被寻找的状态,是否比较好?生命中有些人永远忘不了,有些人永远记不起来。想找的找到了未必就会感到喜悦,找不到生命中其实也没什么欠缺。琼安算是找到了,在她已经去世十年之后。终于可以真正道别的时候,却已经无处告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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