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很久没回到这里。

这是大连郊外的一个景区。夏天热闹得很,市里的人经常驱车来野炊放风筝。我小时候就在这儿被晒成黑炭。可现在是一年里最冷的日子,正常人都在家取暖。

倒也不是作死想受冻,只是回国的旅程并不愉快,总想找个地方再走走。

几天前还在成都时,报了一个爬峨眉山的旅行团。上山之前,导游介绍时才得知原来峨眉山顶有个华藏寺,还是全国重点寺庙之一,搜完才发现这寺庙比我年轻。我们吭哧吭哧地爬上去,又小心翼翼地踏进精修的庙里磕拜祈福,不知为何,只觉此行实在沉闷。

寒冬的笼罩下,现在景区里凄凄凉凉的,草都枯完了,树木也都光秃秃的,几乎一个人影都没有。我漫无目的地走着走着,走到了被我遗忘了很久的那座小山。人工修建100层台阶,408米,不算高,但是楼梯修得很陡,小时候每次来都要把自己爬得岔气才登上山顶。山顶更小,凉风习习,往下看比整座城市高不了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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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小山入口旁摆着一堆方方正正的大石头,两块叠在一起,用铁丝栓住。几个戴着粗麻手套的男人正试着找舒服的姿势把石头块拎起来。看到我靠近,给他们吓一跳,怎么这个时候还有人来。

原来空旷的那片山顶也要修庙了,要靠这几个男人在这个淡季一点一点把材料人力运输上去。

“得多累啊。”我皱眉走在他们后头。

走在我前面的劳工姓刘,比其他埋头干活的工人健谈些,他扭头,眼神嘲笑着我的天真也有点自嘲:“挣的就是这份儿钱。”

“搞一架无人机不行吗?”我跟在他后面走。

“比——”

此时他一只脚刚跨到一个大台阶上,开始蓄力。

“我们贵。”他几乎是把这三个字吼出来一样,也把自己和提着的石头块给吼上去了。

“不是,我还是不懂,山顶那小块破地有什么好盖的。”

“有需求呗,”老刘呵呵一乐,“现在经济不好,寺庙就多了。”

这几个劳工健步如飞,而等我气喘吁吁地到达山顶时,他们已经下去取第二批了。多少年了,山顶还是这样,只有围栏,地面也都是被人踩平的黄土,多的只有一个土到爆的“我在金城山等你”的告示牌。

老刘是这些人里最大的,他和我一样得留在山顶喘口气。从和他的对话,我得知他都快六十了,白天卖早餐,下午就过来做这个。

在这寒冬腊月,老刘外面只穿了一件羊毛衬衫,可能是一天上上下下几次的运动量很热身。他还别着个腰包,里面是一塑料袋,装着的卢果零食用来补充体力;还有一盒烟,每次爬楼梯爬不动了就点一根,就我刚刚在他后面爬,差点给我熏岔气了。

谈话被山下不远的一声惊呼打断,我和老刘赶紧下去,在87层,有几个劳工没拎石头块,而是抱着佛像轮廓的东西。

“完了完了,我好像给碰了。”其中一个人把佛像放到地上。

几块布里三层外三层地裹着里面的佛像,布料被外力狠狠地拽着延伸,然后打了个死结。一开始被坚挺的佛像撑到几乎变形的布,现在肉眼可见地松垮下来。看着不对,在场的每个人都有点慌。

里面赭石色的弥勒佛头已经完完全全从佛身断裂,用蛮力把死扣给扯开的那一瞬间,佛头咕噜一下就滚到地上。

那个领头的开始给老板打电话。

老刘自顾自地把佛头捡起来,拿在手里搓来搓去,和一个橘子大小一样,然后又扔回佛自己的怀里。剩下的几个男人都不约而同地在半山腰自顾自地踱步,最后实在忍不住又开一盒。

我又被熏回山顶了,倚在围栏上跟他们一起等消息。

“咋整?”

“还能咋整,修复钱搁工资里扣。”领头的缓缓走回来。

几个男人开始骂脏话。

“一顿饭就能给你请回来了,给你委屈的,赶紧地然后下山吃饭。”领头开始不耐烦。

他们骂骂咧咧得更大声了,但是脸上是笑着的。

赶着落日消失之前,我最后望一眼这片被大石块堆衬得更加拥挤的山顶。模糊的童年记忆里,这里站满大汗淋漓的游客,嘈嘈杂杂的,几个大姨学着电视剧里那样朝下面大喊。只是这山海拔实在有点低,什么回声都没有。小小的我在一群短裙和裤衩之间,从山顶这头疯跑到那头只需要半分钟。

而等来年夏天寺庙建成,佛头重新安回佛身,我和这群劳工一样都不会再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