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只要去注意每一张面孔,你就会注意到每一个有尊严的人。我觉得生命的尊贵在里面,在人海里面,但是通过摄影机,它可以把我的这种感受呈现出来,他变成一种真实的存在。”贾樟柯导演在一次访谈中说起他的创作理念。他的这句留下了什么,我开始搜索起他的作品。

贾樟柯的很多部电影都关注着时代巨变中的小人物,更准确地说,是一个地方的底层人物,他们的生存状态。《三峡好人》就在银幕上呈现出了这种感受,这里的好人,是还未丧失希望的人,是为了家庭和孩子劳作的人,也是有尊严的人。

贾樟柯的电影时常充斥着全景与长镜头,对白不多,《三峡好人》也不例外。影片的开篇是一个长达两分钟的长镜头,平缓地扫过一辆渡轮上的人们,男人们都赤裸着上身,有的在抽烟,有的沉默不语。女人们有些在聊天,有些在照顾老人和小孩。烟雾渐渐弥漫,镜头最终停留在了一个皮肤黝黑的男子身上。他望向远方,不知在寻找什么。

渡船到达后,岸边聚着一群开摩托车拉客的小伙子。男子也被围上前去,他从口袋里拿出一张早已不生产的烟盒纸,背面写着一个地址。那是他需要寻找的地方,也是他妻子和女儿所在。顺着这张纸上的字,他一路来到目的地,却发现那里早已被水淹没,原来的房屋成了废墟。小伙又说可以载他去拆迁办,让那里的人帮他查。

可到了那里,工作人员告诉他,奉节早不归四川管,归重庆直辖区了。这边正在修三峡大坝,属于库区,很多居民都移民广东、辽宁等地。事情发展到这里,想必找人不是件简单的事。之后,男子从一个老人那边租了一间房,一天一块二。短居这也意味着男子需要找一份工作,男子来到镇上,那里到处是拆迁的喧嚣。大人们忙着拆房、搬运、砸砖,小孩则在废墟间乱跑,似乎没人管。那小孩点起一根烟,熟练地吸了一口,缓缓吐出,画面再次变得模糊。只有小孩的歌声在远处飘荡,那是一首当时的流行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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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影看到这里,不断给我带来一种时代断层的异样感。画面中,人还是旧的,时代却是新的。而这种想法,也被后来的一段对话给印证了。男子结识了一位叫“发哥”的人,他比其他人更“现代”,发型更时髦,手机铃声是那首《上海滩》:是喜 是愁 浪里分不清欢笑悲忧,成功 失败 浪里看不出有未有。他的种种表现让我觉得有意思,可当镜头缩放到小镇时,歌词搭配着废墟和旧楼,这段熟悉的旋律听起来却又很深的无力感。

“现在奉节还有什么好人呐?”

“现在的社会不适合我们了,因为我们太怀旧了。”

而就像发哥这样想要融入的人,却因为房子在拆迁的过程中,被砖块压死了。电影好像不断在告诉我们,底层人民在时代的进程中,终究会跟不上,被遗忘,被抛弃。正如租给男子一间房的老人,没过多久,房子被拆,只能搬到桥下去住。影片中,时代的进步与人的失落正同时发生。

男子后来成功见到了他的妻子。但因妻子哥哥欠了老船长三万块钱,他的妻子被卖给了老船长,需要三万块钱才能赎回妻子,女儿则在外地打工。影片中,妻子问:“早不来晚不来,为什么十几年了你才来找我。” 男子沉默。除了烟雾,沉默又是一个贯穿影片的表现。电影里没说的是这句台词,“春天的时候,煤矿出了点事情,我被压在了下面。在底下我想,如果我能活着出来的时候,我一定要看看你们,看看孩子。” 在破旧的大楼里。她给了他一块大白兔奶糖,他俩分着吃,远方又有一座大楼倒塌。

电影的最后,男子告别一起拆迁的工友,说自己要回陕西赚钱,挖煤矿一晚可以挣两百。工人们听了,都说拆房一天只有四五十,这里房子也都拆得差不多了,都要跟他一起走。可挖煤是条命换钱的路。男子说,早上上去晚上不知道能不能下来,一年要死几十个人,大家要想清楚。沉默和长镜头在这里再次出现,一群人只抽烟,在烟雾中碰杯,没人说话。看到这里,我以为大家都不会走。然而,画面一转,天已亮,一群人背着行李,跟在男子身后,向渡船走去。

快到河边时,男子回头望去,只见远处拆房的人们,一个人在走钢丝,就像走到了天上,旁边的人仍旧在砸房子。电影就是现实的写照,虽然《三峡好人》是一部现实主义作品,但这一幕却又很明显的超现实主义色彩。

灰尘弥漫,生活继续。《三峡好人》的英文翻译是Still life,字面意思是“静物”。在那不断流动的时代,这些小人物像是被时间凝固的“静物”,但他们仍然怀揣着希望。我想,在语言失效的地方,现实就成了最震撼的叙述。原来沉默可以溶解苦难,把无言的忧伤,转换成一种无比坚毅的信念。